我正在尽最快的速度向南边城返程，猩红之下的残光山遍地血红，白色雪层上映射的深红漆黑渗透出寓意深切的死亡，那些黑色的人影在这黯淡的红光之下难以辨别，他们似乎瞬息之间便就形成，亦或是如同死者复生那般挣扎着从土中钻出，总之我是看不清楚他们如何形成的了。
这种情况显然是肖堇的猩红妄相降临了，但据她所说，她在这片地方待的一百年里展现猩红妄相的次数寥寥无几，怎么就在无论是环境还是人群都无可挑剔的温馨之家突然降临了猩红。
愤怒的妄想，所以称之妄相。
我冷静思考。
易麒一众突然嗜杀的现象已经说明了猩红下人们的症状，若我想的不错的话，就是无法触及的妄想引发的愤怒无以适从，而愤怒没有什么轻松的发泄手段，唯有暴力。
现在人人怒不可遏的时候，估计怎样用客观事实劝说他们冷静都不会有效果了。
得先找到肖堇。
想到肖堇，便想到了萧笙和影离那两个活宝，也不知此时他们两个怎样，希望相安无事。
因为他们二人分心的一瞬，深度依旧不浅的雪层将我绊住，我不及伸出胳膊停下自已，顺着雪坡就滚了下去，我四处伸张着手臂，但此时手臂再怎么使劲都是无济于事，只能想办法把身体竖过来，然后用双腿撑住，不过不等我实现这种可行，我就已经狼狈落地。
从山上一路滚下来竟然这么快……我回头望了一眼残光山，随后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
虽然有些狼狈，不过至少滚到了南边城的郊区，没记错的话肖堇就在南边城北边驻守，我这个方向离她还是比较近的。
看着太阳，我大概清楚了方向，太阳出现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够体会到久违的阳光，即使是将落的太阳的阳光暖滋滋在身上游走的感觉着实不错。但就形成的猩红世界而言，要不还是落下吧，本来就戴个眼镜看不清，现在眼见就要天黑了，怕是更加模糊不清。
但是为什么猩红降临以后这一天过得却格外的快？
我们是早上去的矿井，就算返程回来是中午，和机能械教的交手绝对不可能持续了一整个下午，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只留下了天空中仅剩可见的线性余晖，理论上再有半个小时左右，它就会彻底熄灭，但事实上那片残晖正在肉眼可见的黯淡，显然不出几分钟，世界就会陷入黑暗。
奇怪……我抓紧赶路。
前进的方向环境更迭，不知为何使我愈发熟悉，芦苇开始代替杂草，破损的低矮建筑消失不见。
这里是灶神的地域？
原来天顾泽是在南边城北边的郊区，我从未注意过。
废话，就来了一次，往返还都睡着了，能知道才怪。
眼前是一片的芦苇荡，土路已经消失不见，我想起冰凉刺骨的泽水，不得已再次踩了进去。
要知道那次回去鞋子晾了一周，在这片没有阳光的破地方晾干湿透的鞋子是一件十分需要耐心的事情。
拨着芦苇荡向前走去，猩红下的芦苇呈现出一种油滑的橙色，但是因为逐渐的黑暗，这种橙色如同放在锅里被烧干的油一样，正在一点点变黑，此时没有一点风，芦苇荡如同凝固了一般，平整的黑色让我有种切开焦油凝成的油块一般的感觉，有点瘆人。
终于，黑暗中有一块色块变得深邃很多，再往前走一座房子从黑色的色块中逐渐上色，猩红浸染了房顶，猩红的房顶下的部分的黑色完全像焦油从地底钻出污染了一般，房屋旁边，是一个被猩红勾勒出轮廓的身影。
我在芦苇荡里又走了大概三分钟左右，才从灶神的房子后爬上来，此时鞋子里浸满泽水，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并不舒服。
走近姜羫，她此时正在仰头看天，在我接近她到一定程度后，她才回头看向我，猩红渲染了她的半张脸，与黑色的另一半结合形成的狰狞恐怖让我略略受惊。
“是你啊。”她淡淡道。
“猩红降临了，你为什么不回屋待着？”我询问。
“这么罕见的景色，当然要好好欣赏了。”
“外面很危险。”
姜羫乐了：“我可是神，再者说，在我的芦苇荡里走了那么久，你有看到一个影子吗？”
确实没有，灶神所在的地域竟然安静到以前没有一个原住民，这让我有些吃惊。
“你要去阻止猩红吗？”姜羫眨了眨眼，“要不就在姐姐这待着吧，姐姐保护你，等到猩红过去你再走呗。”
“司命大人。”我严肃，“你别闹，我又不是为了找安全的地方才来到这里，完全是路过。”
“诶呀……我知道，当然知道。”姜羫推开门，“进来。”
我摇头：“感谢你的善意，我得走了。”
刚刚迈步，随后就又是凭空传来一股极强的拉力，姜羫随手凭空一拽就将我拽进了屋子，屋内的温馨明亮将猩红驱散的一干二净，门在我被抓进来后猛然关上。
我有些不妙：“你要干什么？”
“别那么紧张，放松点，就当喘口气了，从残光山跑到这也不容易。”姜羫依旧没有穿鞋，径直向她躺的沙发后走去。
“桌上有些茶水，已经为你提前晾了一杯，放心，纯天然。”姜羫蹲下正在做什么。
我没有动，警惕地盯着她的背影。
“喝了。”这回是不容拒绝的语气。随后那杯茶水径直飞到了我面前，我被迫接住。
“你要干什么？”我忍不住道。
“当然是把你抓了切片研究啦，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太少见太少见了。”姜羫笑道，“快喝，不喝我不放你走。”
我望了一眼茶水，似乎只是普通的茶水，木棕色的茶水里甚至还有一两点茶沫。
举杯饮下，茶香伴随着一点涩苦渗透进口腔，我清楚的知道是绿茶。
“对嘛，这才是乖宝宝。”姜羫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向我走来。
“这什么？”我定睛一看，“铃铛？”
“这可不是普通的铃铛，名为曳火铃。”姜羫将它递给我，“这里面藏着我的炉火，送给你，算是给你一点救命的本事。”
长得如同法器一般的铃铛整体呈棕红色，上面蚀刻着能看出来是火焰图案的古代铭文，曳火铃的铃柄上拴着一条红绳。
我诧异：“为什么给我？”
姜羫直接白了我一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眼下猩红大部分人都陷入猩红的影响中，我眼跟前又只有你一个人，阻止猩红，不给你给谁？”
我将它挂在腰间，随口道：“你不是要把我切片了么。”
“哼……你不配合我也没办法，现在的你可是很招人垂涎的。”姜羫摆摆手。
“垂涎？”我惊讶于这种词能从她嘴里蹦出来，“什么意思。”
“总之你以后留意着就行了，对你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被人盯上能有什么好事……”我悻悻道。
“那不一定哦。”姜羫躺回沙发上，“至少能收获我这样的大姐姐疼爱呀~”
“你死。”我沉着脸推门。
“年纪不大，嘴还毒得不得了。”姜羫的埋怨传来，“怪不得落得这样的境地。”
“什么？”我没听懂。
“说你嘴毒，以后没大姐姐喜欢你。”姜羫翻开书，“快走快走，姐姐要看书了。”
随后不等我迈步，便又被那股莫名的力量推了出去，随着门再次砰然一声，被请客出门了。
我望了一眼黑暗但是依旧泛着猩红的天空，此时竟隐隐约约的显出一种微微的紫色，深吸一口气，灶神的地域一如既往的心旷神怡。
门口的土路是温馨之家多次前来这里的车痕，跟随轮胎印迹快步追踪，应该能够找到南边城入城的方向。
大概跑出快半小时，天空开始有雨滴滴落，我诧异此时为什么会开始下雨，大雨越下越大，与从大罗梵天那里回来时的情景如出一辙，但此时没有时间再深究其中的原因，得先找到肖堇。
很快，雨帘的阴影中开始有方正的矩形出现，随着距离越近，那些破损建筑的细节便越发清晰，跑到南边城脚下，远处摇摇欲坠但依旧高耸入云的建筑密集的挤在一起，猩红在建筑彼此间的缝隙流转，雨帘的深处藏着猩红的本源，颜色正在侵蚀城市。
沿着当前街道行进，很快便遇到了人，那两个人身着古朴的服装，其中一人甚至还拿着弓箭，另一人却打着形似关心音的动作，二人正在同时应对围攻而上的影子。
“嘿！”有一个人看见了我，“你是谁？”
“温馨之家的。”我回应。
“帮忙帮把手！”另一人手中箭矢不断，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战斗方式，近距离射击和箭矢近战交替，拉弓搭箭和回收箭矢的动作极为流畅。
他们二人似乎不受猩红影响，原因在解决当难后再问个清楚吧。
抽出第四，径直向那群影子冲去，在第四接触影子的瞬间，受击的影子就会沉默地发出肉眼可见的哀嚎动作，如同昏迷时那些过马路的影子一般痛苦消散。
“怎么回事……？”我有些搞不明白了。
“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我从未听过有你这号人物？”身着长袍的人的动作停下来。
穿着猎户服的箭手也停下了动作，看着我随意挥着双手驱散了围攻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的这样的本事。”我收起第四。
“好吧。”那个猎户伸手，“我是翚，臷族人。”
我伸出手和他象征性的握了握，另一个长袍道士模样的人只是介绍：“翎祢，山神防风氏。”
“一又。”我觉得这两个名字甚是耳熟。回忆了好久才想起易麒有和宋梓嫣询问这两个人，于是开口再次询问：“你们认识易麒或者宋梓嫣吗？”
“宋梓嫣是我们负责人。”翚回答，“她不是和易麒去残光山了吗？”
“我就是从残光山回来的，他们现在受到了猩红的影响，若不赶快找到肖堇，我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在那一群影子的围攻下存活。”
“你没帮他们吗？”
“很难，影子在不断诞生，更何况我那时还不知道我能够驱散影子，刚刚我已经做足了战斗准备，完全没料到。”我摇头，“所以发生什么事了，肖堇为什么突然降临猩红了。”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我们正在收队，只听见南边城一声巨响，北方据点冒起了不小的烟尘，随后猩红就降临了。”翎祢回答。
“肖堇似乎是和我们同时出的任务，甚至还是一个人出的。”翚接着解释，“是不是出任务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看着她和我们前后脚出了南边城，应该是回来就这样了。”
“她去的哪？”
“好像就是北边。”
“那边不是灶神吗？”我质疑，“我就是从北边过来的。”
“残光山在西北。”翎祢纠正我的错误，“天顾泽再北一点是无影森，她估计是去那里了。”
“她去戊魇神教的地方干什么？”翚下意识提问。
“那得等猩红结束了才能知道了。”我重新观察南边城，“我得去找她，你们能行吗？”
“猩红对我们影响不大，应该是我们身上的保命符消除了猩红的部分影响。”翚回答，“我们跟你一起去。”
“也行，你们带路，我没去过北部据点。”我走到他们二人身后。
“好。”
北部据点离我们当前所在的位置并不远，从当前街道走到头，一个拐弯就能看见了。
北部据点已经满目疮痍，活着的人都在愤恨着彼此厮杀，或是与影子们战作一团，场面好不惨烈，夜晚的猩红下，只能听到兵戎相接和血肉撕裂或是血液涌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伤者或是将死之人的喘息。
“肖堇不在这里。”我靠近最近的倒下的人，那人显然还有一口气。
“肖堇在哪？”我从兜里掏出绷带为他处理着伤势。
“……那……在那……”或许是因为伤势形成的内啡肽缓解了猩红的影响，他伤势虽重但是依旧清醒，费劲的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快速为他止住血，随后回头，并没有什么人影，只有接连不断的影子。
“哪？”我睁大眼睛张望着。
“一又。”翎祢的声音有些低沉，“抬头。”
抬头望去，丁字路口街角破损不堪的大楼之上屹立着一个看着有些瘦弱的身影，冲锋衣的轮廓下的身材显示了那个身影的性别。
肖堇显然注意到了我们，径直从楼上跳下，坠落在丁字路口处，一时间地面炸出大片烟尘，但很快因为倾盆大雨被迅速扑灭，肖堇从落地的大坑中缓缓走出，她那红得发亮的双眼此刻充斥着杀意，神色看不出丝毫愤怒，但是眼神内浸透着无法平复的难以诉说，犀利的视线似乎要将她眼前的一切撕碎。
“肖堇。”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与吃饭时有些冷冰冰的她气息截然不同，此刻她脸上的冰冷却无限诉说着某种仇恨与愤怒，依稀猩红的光芒下，我看到了她脸颊两侧的泪痕。
这是怎么了？
“一又。”肖堇手上提着长剑，“翎祢、翚。”
“还好，你还认得出我们。”翚轻舒一口气。
“你们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刚刚略略放松下来的翚顿时又愣住了。
在这样的时刻问出这样无解的哲学问题无异于必死局。
这种问题的答案只有当事人才能回答，像我们这些他人，更何况是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的他人，即使给出了合理的答案，没有解决她的困惑等同于自大的狂妄。
我们的回答只有沉默。
“意义何在？”她的声音带了些哭腔。
“我们居住在这里，用温馨之家的名号欺骗着我们曾经的过去，否定着过去经历的意义。
“翎祢、翚，你们还记得你们醒来时的失意吗？
“谁又不想见到亲人呢？”
“没人不想。”我轻声赞同。
“对吧，一又你也赞同了。”她的声音又趋近于平静。
“但是为什么否定过去的存在？
“我可以接受我回不去，但为什么会说是曾经只是大梦一场？”肖堇的声音再次颤抖，情绪已经在崩溃中再度到达边缘。
“如果过去都如同泡沫幻影，那现在构筑的一切都建立怎样的脆弱之上？”肖堇的泪痕再次清晰起来，“我永远不会接受，我永远不会赞同……”
“我也不会赞同。”我平淡地附和着。
“所以……你们就就此逝去吧。”
“什么？”我诧异，完全无法从这两句话中找到关联。
“既然说过去仅仅只是一场梦，只有这里才是真实的，那么我就证明这个世界是脆弱的就好了。”
“肖堇！”我立即意识到她陷入了某人为她设下的逻辑误区中，“过去是否真实与现实是否虚假没有任何关联！你被误导了！”
“一又……”肖堇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脸正在狰狞起来。
“看……你也在证明了。”她淡然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能看到你的清醒，虽说你每天过得如同醉生梦死，但我确实看到了你的清醒。
“我本来还挺高兴与你交谈来着……结果现在你也是虚假的……？”
坏了，我忘了肖堇现在需要的是情绪价值，而不是客观的逻辑，而安慰这种事萧笙才能胜任，这方面我就是一糊涂蛋。
但现在的情况，萧笙和影离似乎都指望不上了。
再正确的道理在情感面前都是那样不堪一击，真理无法塑造心灵，很可惜人是一个不断修正的动物，试错与绝对正确从来不在一个阵营。
“肖堇……我觉得你应该休息一下。”我有些慌乱地组织着语言。
“没关系……没关系……”肖堇此刻却怒极反笑起来，“我是真实的，劈开这梦幻虚影，真实便自然浮现了……”
“在真实出现之前，没有任何幻象能阻拦我前进的脚步！哪怕是你们三个！！”肖堇怒吼出声，此刻猩红的气势肉眼可见地爆裂出去，道路碎作齑粉，凭空飞起，肖堇眼中的红色彻底化作了猩红。
唉……也是……我暗自感叹。
妄相妄想，合乎情理，愤怒会碾碎一切自认为的不正确。
既然不正确，那我就摧毁，将世界只留下我认为正确的东西。
肖堇显然不是这种人，但是不知道是谁让她做了一个令她那样憎恶的噩梦。
望着气势汹汹每一步都能在道路上踏出碎片的肖堇，我轻叹一气，抽出第四：“我们三个得尽力了，不出意外的话，只有我们三个。”
“好。”他们的回答却令我出乎意料的平淡。
我正手执剑。
就让这倾盆大雨浇灭你那满腔的怒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