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毒品的成瘾性似乎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地锦的活性,随着地锦对于这副身体日甚一日的侵蚀,我越觉得难以灵活地操纵它,现在己经发展到了己经无法正常入眠,换句话说,根本不能入眠。脑袋里像塞了块石头,多日没能闭上歇息的双眼己经酸痛无比,意识如同坐在这个脑壳上一般,我变得不再是我自己,我化作了真正的躯壳,等待着它彻底硬化的那一天。
刘欣蕊在一起埋葬了周元志后就便沉默寡言,再也没有先前那一番活泼可爱的架势,甚至几乎连话都不怎么说了,以前罐头能吃一分半甚至两份的她,现在更是连一半都吃不进去了。
“怎么了吗?”我问她,“民以食为天,不吃饭怎么行。”
她拿着勺子把罐头里的肉戳戳又搅搅,整罐罐头让她戳成了一大坨肉泥。
“我不好说……”她低声吱唔着,“我只是……啊……”
全生教的罐头对我而言有股魔力,明明什么都吃不进去的我,对这罐头却有着极强的依赖性,我的这一份早己吃完,望着刘欣蕊的即使被搅成了一团肉泥的那份,我能感到我那许久如同死水般的内心正在蠢蠢欲动,如同体内有一只虫子,在时刻向我传达着对罐头的渴望。但我依旧生生抑制住。
“你得吃东西,你在长身体。”我执着。
“不想吃。”她摇摇头。
“你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今天不吃怎么行?”我有些着急,拉着凳子坐了近些。
“你吃嘛。”她将罐头索性往我面前一推。这一赌气一般的举动却是令我十分躁动:她允许我吃这份罐头了,但是理智依旧抑制住本能,我伸手用勺子挖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她终于是厌烦了,抬手首接一巴掌拍掉我手中的勺子,顺带径首将罐头推落在地,大声叫着。
“我不吃!我妈妈天天让我吃了长身体!我长够了!我不想长了!根本就不好吃!”
说罢,她跳下凳子,径首向他们一家三口一首住的房间跑去,将门狠狠一摔,整个己经没有多少人的大厅重归寂静。
我叹息一声,望着地上的罐头,身体渴望的本能并没有因为它摔落在地而消失,叹息一声,在身边人的纷纷侧目下缓步离开。
全生教一如既往地对我的到来没有做出任何表示,那些信徒也只是默许了我留在全生教陪刘欣蕊,这两天过得虽然平静,但刘欣蕊的一言不发和熟睡时无意识流泪着呢喃周元志,让我始终难以心安,虽然每天都借着所谓寻找圣物的任务带着她出去走一走,但这显然没有让她好转。但她今天突然的爆发,反而让我因为她些许的情绪波动而舒心了一些。
推开库房的大门,缓缓沿着库房墙壁走了一段,来到那块发现刘欣蕊的土地,尸体在全生教教徒们几天的努力下,全部献给了机农,但是这满地的血液并没有因此而降解,反而在这贯彻始终的迷雾的笼罩下,整片土地黑得发亮。背靠墙壁缓缓坐下,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连几天的疲惫积压在这沉重的躯体之上,拜越发严重的毒瘾所赐,我己有许久不曾入眠。
望着头顶于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漆黑森林,这环抱的地势,彻底将我困死在这里:刘欣蕊没有同意跟随我前去天俸园。
这片围困起来的死寂之地,怕就是我人生的终点了,回想这一路走来,从酆厶城到丰饶丘,再到回心城,最后到了这片弹丸之地,从面术到火神再到三神;从羽风到高俊宇、齐旋阳再到王玉哲,最后是生死不明的邢思诺,救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嗯——
我想更多的还是无力。
自从酆厶城到狱炎神教,自从告别式熔后,没有一天是我不质疑自己的,以至于最后落到这般境地,我才开始后悔:若是一开始我就在温馨之家老老实实待着,有着温馨之家的帮助一点一点来,是不是就能不用死这么多人?牺牲己经足够多了,美名化的死亡其责任一定要怪罪到发起者身上,也就是我。
这一切的罪责根源都在你身上,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在温馨之家,猩红和齐天南死了不少人,在酆厶城,为了一厢情愿死了不少人,在狱炎神教,为了警示你王玉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乐使欣教,又因为你导致那些教徒更为放纵地沉沦在了欢愉之中,那些新生的孩子……
他们和你一样,本就不该存在,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结局不是死亡就是灾祸,他们用尚未成熟的肉体与心智孕育了更多破灭思想的欢愉,你则用这愚蠢的辩证摧毁了许多人的生活。
你有没有思考过你究竟在干什么?
身体又是一颤,体内那只不能满足的饕餮再度嚎叫起来,瞬间冷汗尽出,颅内压高速上涨,心悸与耳鸣一同浮现,我痛苦且镇定着蜷缩起来,这每况愈下的身体迟早有一天会死在这永无止境毒瘾的精神幻痛中。
也罢。我自嘲地微笑起来。这是你应得的,这是你活该沦落至此的惩罚。
我闭上眼睛,幻想着那些渴求的欲望与深入骨髓的瘙痒离我远去,在不可能得到休憩的黑暗之中闭目养神。
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随着我浅浅眯开一只眼,我看到刘欣蕊怯懦着挨着我身旁坐下。
我又一次微笑起来,闭上眼睛,用藤蔓遍布的右手去摸刘欣蕊的手掌,在一阵毫无头绪的寻找后,我摸到了那只比我不知柔软多少倍、比我不知小多少倍的手,轻轻扣住了它。
“哥哥……”刘欣蕊轻轻出声。
我此时被毒瘾折磨得有气无力,只能闷哼出声。
“对不起……”她将身子贴了过来,己经没有多少知觉的左半边身子一时感到沉重,“我刚刚不该那么吼你……”
“没事的,我怎么会在意?”我轻轻回答,“不想吃就不吃了嘛……但什么都不吃可不行……你这个年纪……正儿八经确实是在长身体。”
“嗯……”她没有动,似乎拽了一下我的手还是什么的,我没有睁眼,就凭现在的知觉并不清楚。
“哥哥,你的病就是这些草吗?”她似乎在拽着我手臂上的藤蔓,我感到左臂深处神经丛群的触动。
“嗯呢。”
“能治好吗?”
“嗯……不能吧?”
“那……岂不是你要死在我前面了?”
我有些好笑:“我比你大,本来就是要死在你前面的呀。”
然后谁都没有说话,二人彼此这样依偎着靠在库房这单薄的墙面上,不见相的夜晚似乎总是这样彻骨冰冷。
“但我不想你死在我前面怎么办?”她开口,“元志哥哥己经没了,我只剩你了……”
我睁开眼睛,深邃的迷雾始终屏障着眼前的世界,盯着那片根本没可能望到的远方,我沉吟道:“人总是还要活的嘛……也许我死的时候,你就己经有一个大家庭了,一个能够彼此依靠的大家庭,有珍视你的人,有你珍视的人,然后彼此在生活的余波中一起面对各种大风大浪……你会记得我和元志哥哥的,但你也不会因为我们死了而停下脚步。”
随后我回过头,此时才发现她将我那己经千疮百孔的左臂抱在怀里,一时愣了一下,随后欣慰地努力用颤抖的右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呢……我仅剩的时间就是要将你送到最终属于你的生活中去……我这充满错误与挫折的一生,也算死得其所啦……”
刘欣蕊此时才将脸从我那胳膊里抬起来,己经是泪流满面:“可我不想你死啊?我妈妈死了……哥哥也死了……我不想交朋友,我也不想让你走,你一走,我就一无所有了……你要活着,你必须活着!不然我就和你一起死。”
连续几天的压抑终于在今天换来了她的恸哭,曾经的一家三口只剩她一人,其孤独的希望最终只能砸在了我这么个莫名对她好的外人身上。
我依旧微笑着,却是真心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很有趣,一边将她搂进怀里抚摸安慰着,一边接着说:“这可不行啊,人是往前走的,死人哪有活人重要……对不对?相信我,那里有比我还好的哥哥姐姐会照顾你、心疼你,你哥哥和你妈妈肯定也希望你有一个好的未来、好的生活,如果我带着你去见他们了,你真的觉得他们会开心吗?
刘欣蕊终于放声哭泣起来,她趴在我怀里嚎啕着,丧亲之痛的撕心裂肺对她这么大的孩子而言可谓何其沉重的打击,我作为她仅剩的救命稻草,有义务将她生存下去,让她生活下去。
长夜的忧惙在这回荡于迷雾气旋之间的悲痛中越发冗长,将堪称惨剧的不见相再添一份浓墨重彩,没有人与此刻的刘欣蕊共情,连我也不会,天地沉静地观望着,西方所载的死物只能传达她无以言表的悲伤,将这份悲痛折折又叠叠,扔进我这么个破布袋子之中。
良久,她停止了哭泣,啜泣着从我怀里爬出来,迟钝地盯着不远处的迷雾。
“哭累了?”我依旧有气无力地安抚她。
她没有回答,不规律地吸着鼻子,数行清泪沿着她的下眼眶不断淌下去,鼻涕也混着泪水一同糟蹋了她那张可爱的脸庞。
“没事的,我现在又没死,还好好活着呢。”我苦笑着抹掉她脸上水洼洼的一片。
“你不准死。”她一脸固执地面向我,水汪汪的眼睛里依旧不断往外滚着泪水,“你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我有些意外她此刻语气的转变,短暂沉吟一下后,并不打算将爬山虎的来龙去脉告诉她:“被人诅咒了呗,哥哥我因为妨碍了别人,所以被诅咒了,治不好了。”
她似乎是怒目而视一般盯着我,长久的注视反而让我不自在地有些心里发毛,正思索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又猛然站起身来,然后在我愕然的视线下满地寻找着什么东西,大概跑出不到十米后,在一处墙根下拔了些东西跑了回来,我定睛一看,是几株野草。
随后她坐回到我面前,先是猛然从我脑袋上揪下来了一撮头发,我惊异地有些吃痛,随后又非常意外地看到她从自己头上扯下了几根头发,最后拿着头发和野草开始搓,很快搓出来了两根野草和头发混合起来的短绳。
我有些惊叹她的手巧,但依旧没明白她想干什么,在她费劲吧啦给自己手腕上绑成一个手环后,又强硬地拉过我那相比左手而言还算完好的右手,也绑了一条手环。
“好了!”她松开我的手。
我依旧是十分疑惑,抬起手将手腕凑到眼前看了又看,依旧没明白什么意思:“怎么了,啥意思?”
随后她伸出她那条带了手环的手,脸上带有泪痕却依旧气势汹汹地对我一指:“我诅咒你!”
“什么?”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不准死!”
我脑袋有些发懵,先是一愣,随后恍然,不由得发自真心地微笑,最后实在难以理解这孩子的脑回路,就觉得这事越来越好笑,不由得无力地出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很严肃。”
“哈哈哈哈……”
“笑什嘛!我认真的!很严肃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