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冰渣。
他紧了紧羽绒服的拉链，感觉寒意首透骨髓。青海湖广阔的冰面在眼前延伸，像一片死寂的白色荒原。阳光刺眼地反射回来，割裂着视线。除了风声，一切都寂静得令人窒息。
他扛着沉重的摄影包，每一步都踏在薄脆的冰面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嚓声。冰镐敲击冰面的声音清脆而孤单，回荡在这片巨大的坟墓上。他寻找着完美的冰裂纹，试图捕捉这冰冷世界的美丽。
藏历鬼节临近，牧民的传说像鬼影一样在他耳边回响。湖底住着换脸妖，冰面会浮现陌生人脸。他对此既好奇又警惕，但骨子里那股探险的冲动还是驱使他来到了这里。
这片冰面光滑得像一面巨大的、无情的镜子。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倒影。年轻的脸清晰可见，带着一丝疲惫和兴奋。
突然，倒影开始扭曲。不是简单的变形，而是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他皮肤下蠕动。他的脸颊凹陷，眼窝深陷，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一样迅速爬满脸颊，每一条都像刀刻上去的。黑发在瞬间枯萎、变白，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草芥。那是一张苍老、陌生、带着死气的脸，但轮廓分明是他的，只是被某种邪恶的力量强行扭曲、腐蚀。
他猛地抬头。冰面上只有他自己，和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阳光依旧刺眼，但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寒冷。倒影恢复了正常，年轻的脸带着惊恐。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纯粹的恐惧。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指尖几乎要抠进眼眶。心跳像战鼓一样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试图用科学解释，光线折射，视觉误差，高原反应。但他知道，那不是。那是一种更原始、更邪恶的东西。
夜晚降临，气温骤降。他找到一户牧民家借宿。昏黄的灯光从低矮的土坯房中透出，像怪物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的味道，但仔细嗅，似乎还混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腥气。
女主人是个沉默的妇人，她的动作迟缓而机械，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她的眼睛浑浊，没有焦距。阿宁注意到她的脖颈，那里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状有些奇怪，像是一张微缩的、扭曲的人脸，边缘还在微微抽搐。
他想起冰面倒影中那张衰老的脸，似乎也有类似的印记，在那个扭曲的轮廓下若隐若现。
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喉咙，他几乎要呕吐。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地面粗糙的纹路。
妇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外面冷。”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刮擦骨头。
阿宁接过碗，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冷的陶土，感觉像握着一块坟墓的泥土。
妇人没有离开，她坐在角落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他，那目光冰冷而无情，仿佛他是一块待宰的肉，或者更糟，是一件可以随意剥取的物品。那目光让他感到被剥光了衣服，甚至被剥光了皮肉。
他草草喝完奶茶，那甜腻的味道在他舌尖变成苦涩。借口疲惫，他几乎是逃进了分配给他的房间。
房间狭小而冰冷，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像一口棺材。他把相机放在床头，这是他最重要的装备，也是唯一的慰藉，仿佛能用镜头记录下的一切来对抗这诡异的现实。
他一夜没睡好，脑海里反复出现那张衰老的脸，和女主人脖子上那块蠕动的胎记。每一次闭眼，他都能感觉到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瘙痒、在蠕动。
天刚蒙蒙亮，他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相机，想看看昨天拍的照片，也许能证明那只是幻觉。
屏幕亮起。
第一张照片。是他。但他脸上布满了深刻的、像被刀片刮过的皱纹，眼睛浑浊得像两潭死水，嘴角下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的微笑。
他颤抖着翻下一张。还是他。更老，皮肤像树皮一样干裂，露出了下面的红色组织。
下一张。再下一张。
所有的照片。几百张。全是他衰老、扭曲、甚至腐烂的样子。有的照片里，他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里面跳跃着微弱的绿色火焰（呼应前村？）。有的甚至连牙齿都掉光了，只剩下黑洞洞的牙床。
他发出无声的尖叫，喉咙像被堵住了。将相机摔在地上，镜头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像某种生物的骨骼断裂。
他冲出房间，心脏几乎要炸开。
女主人站在门口。她的姿势，站立的角度，和刚才他冲出来时一模一样，如同一个设定好的提线木偶。
“怎么了。”她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尖细的腔调，完美地模仿着他的语气，每一个音节都像从他喉咙里挤出来的。
阿宁感到头皮发麻，一股恶臭从她身上传来，不是酥油茶，而是腐肉的味道。
“我的相机。”他结结巴巴地说，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的相机。”她重复着，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撕裂至耳根的笑容（呼应前村？）。那笑容，和冰面倒影中那张衰老的脸几乎一样，甚至更甚，带着一种冰冷的、狩猎者的恶意。
他开始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要走了。”他说，声音几乎是哀求。
“你要走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距离不远不近，像一道无法摆脱的影子。她的眼睛里没有情感，只有一种冷漠的模仿，和一种越来越浓烈的、贪婪的光芒。
他转身，像一只被追赶的兔子一样冲向门口。寒风扑面而来，像无数冰刀割在他的脸上。他跌跌撞撞地冲出牧民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然后传来妇人低沉的笑声，那笑声不像人类，像指甲刮擦玻璃，又像某种大型野兽在咀嚼骨头。
他没有回头，疯狂地跑向湖边。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他看见远处有一片冰窟，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也许可以在那里躲藏，或者找到另一条通往外界的路。
他冲进冰窟，内部异常寒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脚步声在冰壁间回荡，像有无数个他自己在跟着他。他小心翼翼地前行，冰壁上反射着微弱的光线，映出他扭曲、惊恐的脸。
突然，他脚下一滑，坠入一个冰洞。冰冷、污浊的水瞬间浸透全身，刺骨的寒意让他几乎失去意识，感觉血液都要冻结。
他拼命挣扎，试图抓住冰缘，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冰层。
水下传来奇怪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泥浆，又像无数张嘴在低语、在吞咽。
他向下看去。湖底是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黑暗中，无数张脸浮现出来。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像一堆腐烂的尸块。他们不是完整的身体，只是头颅，或者残破的躯干，带着断裂的骨骼和垂落的内脏。他们的眼睛紧闭着，眼皮下有东西在疯狂蠕动，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嘴巴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里面没有牙齿，只有湿滑、粉红色的肉芽，还在微微抽搐。
他们朝着水面的方向伸出手，枯瘦的手臂在水中挥舞，指甲又长又黑，像野兽的利爪。他们像无数溺水者，在绝望地攀爬，但他们的目光，却不是求救，而是冰冷的、贪婪的凝视。
他们的目光聚焦在水面，聚焦在他的倒影上。那些脸上露出饥饿、贪婪的表情，像是看见了最美味的猎物。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爬，争抢着他的倒影，撕咬着水面上那层薄薄的、属于“生者”的界限。
他的倒影在水面上模糊不清，被无数双枯瘦的手撕扯着，仿佛一张被分食的画布。
他感到自己的脸颊传来剧烈的刺痛，仿佛真的被那些手撕扯，被那些肉芽啃噬。他的皮肤开始发痒，冰冷的水像腐蚀性液体一样渗入毛孔，血管里传来灼热的刺痛感，仿佛有什么发光的东西在游动（呼应前村？）。
他的身体开始下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向深渊。那些脸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们的嘴巴张得更大了，露出黑洞洞的口腔，一股腐烂的腥臭味首冲鼻腔。
他听见了低语声，从湖底，从西面八方传来，像无数条毒蛇在他耳边嘶鸣：
“换脸。”
“换脸。”
“我们要你的脸。”
“你的皮。”
“你的血。”
“你的魂。”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但声音在水中变成一串无意义的咕噜声。冰冷、污浊的水灌入口鼻，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视线开始模糊，世界变成了血红色。
他看见一张张脸贴近水面，他们的眼睛猛地睁开。
绿色的火焰在瞳孔中跳跃，像两个微型的地狱之门，燃烧着邪恶与饥渴。
那火焰，和前村那些扭曲村民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明白了。他们不是在争抢倒影。他们要的是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年轻的脸，他鲜活的皮囊。他们是藏在湖底的换脸妖，是等待着吞噬生者的恶灵。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被那些饥渴的脸，被那些绿色的火焰，一点一点地吞噬。湖底的黑暗像巨大的嘴巴，带着令人绝望的引力，将他彻底吞没。
冰窟上方，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冰晶。
冰面上，他的倒影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的，苍老而陌生的脸，那张脸带着冰冷的、满足的微笑，眼睛里，跳跃着两簇微弱的绿色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