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雨第一次见到程遇时,是在大西上学期的《西方文论》课上。
那天下着小雨,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微雨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看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上讲台。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灰色西装裤,没有打领带,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同学们好,我是程遇时。"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瘦劲清峻,"张教授出国访学,这学期的课由我来代。"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大提琴般低沉,却又带着一点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微雨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痕迹——那里曾经有过戒指。
"今天我们讨论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程遇时翻开书,没有看讲义,"谁能告诉我,福柯如何定义'话语'?"
教室里一片寂静。微雨举手:"福柯认为,话语不仅是语言表达,更是权力运作的载体和场所。"
程遇时看向她,眼睛微微眯起。他的瞳色很特别,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浅褐。"很好的理解。"他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林微雨。"
"林微雨同学,"他念她的名字时,舌尖轻抵上颚,像在品味一个精致的词汇,"请继续说说,权力如何通过话语实现规训?"
那节课后,微雨查了程遇时的资料。32岁,剑桥博士,专攻比较文学,发表过十几篇核心论文,刚被学校以人才引进的方式聘为副教授。己婚,但妻子两年前病逝。
微雨盯着电脑屏幕上程遇时的证件照,胸口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第二次见面是在图书馆。微雨正在写学年论文,卡在福柯的理论应用上。她咬着笔帽发呆,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
"需要帮忙吗?"
微雨抬头,程遇时正站在她桌前,手里拿着几本厚重的英文原著。他今天没戴眼镜,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似乎熬夜了。
"程教授..."微雨慌忙合上笔记本,"我在写关于《疯癫与文明》的论文。"
程遇时在她对面坐下:"巧了,我刚批完一篇类似的作业。"他从包里拿出一叠纸,"可以参考一下,但别照搬。"
微雨接过那篇作业,发现上面满是红色批注,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谢谢您。"她小声说。
程遇时摇头:"不用谢。对了,"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笔记,"这是我读博时整理的福柯理论脉络,可能对你有用。"
微雨翻开笔记,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英文,偶尔夹杂着法文和德文。每一页边缘都画着小小的思维导图,精致得像艺术品。
"您...为什么帮我?"微雨忍不住问。
程遇时正在写字的手停顿了一下:"因为你是个好学生。"他抬头,目光平静,"我看过你的成绩单和发表的小论文,很有潜力。考虑过读研吗?"
微雨心跳加速:"考虑过...但还没确定导师。"
程遇时合上书:"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申请我的研究生。我明年有名额。"
微雨感到一阵眩晕,像是突然被幸运砸中:"真的吗?"
"当然。"程遇时站起身,"不过我很严格,想好了再决定。"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雨把脸埋进那本笔记里,深深吸气。纸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墨水味。
一个月后,微雨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程遇时的研究生。第一次组会,她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门口,紧张地整理着装。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穿了新买的米色针织裙。
程遇时的办公室很小,书架上塞满了书,桌上摆着一台老式打字机和几个相框。微雨偷偷瞄了一眼,照片里都是风景,没有人像。
"坐。"程遇时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们先确定你的研究方向。"
微雨坐下,膝盖不小心碰到了程遇时的。两人同时后退,微雨的脸瞬间红了。
"抱歉。"程遇时轻咳一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你本科论文写得很扎实,但理论深度不够。研究生阶段要突破这一点。"
微雨点头,努力集中注意力。但程遇时说话时喉结的滚动,翻页时修长的手指,偶尔看向她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都让她分心。
"你在听吗?"程遇时突然问。
微雨回过神:"在听!您说要做比较研究,找到中西文论的对话可能。"
程遇时笑了:"不错,确实在听。"他递给微雨一份书单,"下周前读完这些,写个综述给我。"
微雨接过书单,指尖不小心碰到程遇时的手。那一瞬间,她感觉像被静电击中,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离开办公室后,微雨靠在走廊墙上深呼吸。她知道自己完了——她爱上了自己的导师。
这种感情是禁忌的,危险的,却也是无法控制的。微雨尝试过停止,但每次见到程遇时,那种悸动就会变得更强烈。她开始记录与他有关的每一个细节:他喜欢用的钢笔牌子,他办公室咖啡的浓度,他思考时会无意识转笔的习惯...
学期过半时,微雨听说文学院有个女老师在追程遇时。那天晚上,她躲在宿舍哭了一整夜,第二天红肿着眼睛去上课。程遇时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下课时递给她一包纸巾。
"学业压力大可以跟我说,"他低声道,"别太勉强自己。"
微雨攥着那包纸巾,心想他永远不会知道她为什么哭。
冬天来临时,微雨养成了每周五下午去程遇时办公室讨论的习惯。那天特别冷,窗外飘着雪,程遇时泡了两杯热可可。
"尝尝,"他推给微雨一杯,"我加了肉桂。"
微雨小心地抿了一口,甜中带苦,还有一丝辛辣。"好喝。"她微笑。
程遇时靠在椅背上,难得地显得放松:"今天不讨论学术,聊聊你为什么选择文学吧。"
微雨捧着杯子取暖:"因为...文字能表达那些说不出口的感受。"
"比如?"
"比如孤独,比如..."微雨抬头看他,"爱而不得。"
程遇时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办公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微雨,"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们..."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是系主任,来讨论教学评估的事。微雨趁机告辞,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程遇时站在窗前,雪花在玻璃上融化,像无声的眼泪。
春天是微雨最喜欢的季节,但今年的春天却让她心碎。她听说程遇时接受了剑桥的邀请,下学期要去英国访学一年。
"真的吗?"她冲进办公室,顾不上礼节。
程遇时正在整理文件,抬头看她:"消息传得真快。"他示意微雨坐下,"只是短期交流,不是离职。"
微雨攥紧拳头:"那...您的学生怎么办?"
"其他老师会代为指导。"程遇时递给她一份日程表,"走之前我会把你的研究计划安排好。"
微雨没有接。她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心脏被刺穿。"是因为我吗?"她颤抖着问。
程遇时皱眉:"什么?"
"您要走,是因为...我对您的感情让您困扰了吗?"
办公室再次陷入可怕的寂静。程遇时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微雨,我们是师生。"
"可我明年就毕业了!"微雨站起来,"到时候我们..."
"不会有'我们'。"程遇时打断她,"我比你大十岁,是你的导师,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微雨感到泪水涌出:"但您对我...没有感觉吗?"
程遇时转身看向窗外,背影僵硬:"即使有,也不能有。这是职业道德,也是对你负责。"
"我不需要您负责!"微雨抓住他的手臂,"我只想知道您有没有..."
程遇时猛地转身,抓住她的肩膀:"别问了!"他的呼吸急促,眼中闪烁着微雨从未见过的痛苦,"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
话未说完,他突然松开手,后退一步:"出去吧,微雨。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微雨哭着跑出办公室,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整夜。第二天,她收到程遇时的邮件,说临时有事提前去英国了,后续指导由李教授接手。
微雨没有回复。她删掉了所有写给程遇时却从未发送的邮件,烧掉了记录他喜好的笔记本,甚至考虑过退学。最终,是李教授的一句话让她留了下来:
"程教授临走前,特意嘱咐我要好好指导你。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
微雨苦笑。在他眼里,她永远只是"学生"。
程遇时离开的这一年,微雨把自己埋进书堆。她发表了西篇论文,拿到国家奖学金,还申请到了去牛津交换的机会。所有人都说她变了——变得更冷静,更成熟,也更疏离。
只有微雨自己知道,每个失眠的夜晚,她还是会想起程遇时手指上的墨水味,和他那句未说完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
程遇时回国那天,微雨正好在答辩。她穿着藏青色西装,头发挽起,像个真正的学者。推开门时,她看到程遇时坐在评委席上,比一年前瘦了许多,眼角有了细纹。
微雨的答辩完美得无懈可击。结束后,其他老师都来祝贺,只有程遇时站在远处,对她点了点头。
微雨鼓起勇气走过去:"程教授,好久不见。"
程遇时微笑:"恭喜你,林博士。"
这个新称呼让微雨鼻酸。他们寒暄了几句近况,客气得像陌生人。最后,程遇时递给她一个信封:"送你的毕业礼物。"
信封里是一张牛津图书馆的特许阅览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微雨抬头,程遇时己经走远,背影挺拔如松。
毕业典礼上,微雨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台下坐满了人,但她只看到第一排的程遇时。演讲结束,掌声雷动。微雨鞠躬时,一滴泪落在讲台上。
仪式后,她在礼堂外拦住了程遇时:"谢谢您的阅览证。"
程遇时点头:"你值得最好的资源。"
"我下个月就去牛津了。"微雨说,"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程遇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很好。"
微雨深吸一口气:"程遇时,最后问您一次。您对我,有没有过一点..."
"有。"程遇时打断她,声音很轻,"但正因如此,我才必须离开。"
微雨的眼泪终于决堤:"够了,这就够了。"
程遇时伸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这个动作温柔得让微雨心碎。"去吧,"他说,"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微雨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
三年后,牛津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新书《规训与抵抗:当代东西方文学中的权力话语》,作者是林微雨博士。书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给C.Y.S.,那些未寄出的信,都藏在这些文字里。"
与此同时,中国某大学的办公室里,程遇时翻开这本新书,指尖轻抚那行字。窗外,又是一年春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