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使尖利的声音,如同一根细针,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连累家人……”
蒙恬魁梧的身躯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的血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猛地抬头,那双虎目死死盯住刘据,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刘据却在此时,缓缓抬起头,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悲痛与震惊,如同被微风吹散的薄雾,露出其下深邃而冰冷的湖面。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名使者,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己没了先前的哽咽。
“天使此言差矣。”
帐内气氛陡然一凝。
那天使本以为拿捏住了这两人的命脉,正待再施加些压力,闻言不由一愣。
刘据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之前那个悲痛欲绝的公子扶苏只是幻觉。
“父皇英明神武,赏罚分明。”
“我与蒙将军若真有弥天大罪,父皇自会明正典刑,昭告天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份黄帛诏书,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
“何须如此急切,一道秘诏,便要我与上将军自裁于边疆?”
“莫非,咸阳城中,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变故?”
此言一出,蒙恬那因悲愤而有些混沌的眼神,骤然清明了几分。
他不是蠢人,只是骤闻噩耗,忠心受到了极致的冲击,一时难以接受。
此刻被刘据这几句话一点,无数疑点瞬间涌上心头。
是啊,陛下若真要杀他们,为何不将他们召回咸阳?
以陛下的威望与掌控力,何惧他们手握兵权?
除非……
蒙恬的目光猛地转向那名天使,眼神锐利如刀。
天使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强自镇定道:“公子慎言!陛下……陛下,此乃陛下亲……”
“亲笔?”
刘据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父皇的玺印何在?”
“调兵的虎符何在?”
“如此大事,仅凭一纸黄帛,便要边疆统帅与皇长子自尽?”
“天使,你当我大秦律法是儿戏,还是当我与蒙将军是三岁孩童?”
刘据一步步逼近,那名天使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逼得连连后退,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从未想过,素以仁厚懦弱闻名的扶苏公子,竟有如此锋芒毕露的一面。
这眼神,这气势,竟让他想起了……想起了那位高居御座之上的始皇帝陛下!
“我……我……”
天使语无伦次,他只是个传话的,哪里懂得这些。
蒙恬此刻己然冷静下来大半,刘据的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他猛地想起,陛下东巡之前,身体便偶有不适,但精神尚可。
若真是陛下旨意,为何如此决绝,不留丝毫余地?
“公子所言,不无道理。”
蒙恬声音嘶哑,却己恢复了上将军的沉稳。
“陛下若真要臣死,臣万死不辞。”
“但若是有奸佞小人,矫诏乱政,蒙恬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主上清君侧,诛除奸邪!”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刘据,带着一丝询问,更带着一丝决绝。
刘据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不愧是蒙恬,一旦从情感的旋涡中挣脱,便能迅速抓住关键。
“蒙将军,事关重大,我等不能草率。”
“若父皇当真赐死,为何不召我等回咸阳,当面训斥后再行处置?”
“如此急切,倒像是有人……怕夜长梦多。”
刘据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蒙恬耳中。
赵高、李斯、胡亥……
这些名字,如同毒蛇一般,再次盘踞在刘据的心头,也让蒙恬的脸色越发阴沉。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悲愤与绝望,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愤怒所取代。
“公子,末将明白了。”
蒙恬沉声道,眼神坚定。
“在真相未明之前,末将绝不会束手待毙!”
刘据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很好,第一步,稳住了蒙恬。
接下来,便是掌控局面。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那名早己面无人色的天使身上。
“来人。”
帐外亲兵应声而入,甲胄铿锵。
“天使远来辛苦,想必旅途劳顿。”
刘据的语气温和下来,仿佛真的是在体恤下属。
“送天使与其随从,至偏帐好生歇息。”
他加重了“好生”二字,眼神却冰冷如铁。
“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近,也不得让他们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若有违误,军法处置!”
“诺!”
亲兵轰然应诺,上前便要“请”那天使。
天使脸色瞬间煞白,尖叫道:“扶苏公子!你……你敢抗旨?!”
刘据淡淡一笑,笑容中却无半分暖意。
“天使说笑了。”
“本公子只是体恤天使劳苦,让天使好生休养。”
“待我与蒙将军查明真相,若真是父皇旨意,我等自会领死。”
“若非……”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
“那便要请天使,做个见证了!”
天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一左一右架住,口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连同他那些同样惊慌失措的随从,一并被“请”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刘据与蒙恬。
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似乎随着天使的离去而消散了不少。
但更深沉的暗流,却在两人之间涌动。
蒙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那张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温和面容下,此刻却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果决与锋锐。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扶苏公子吗?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扶苏公子?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才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潜藏的獠牙?
“公子,”
蒙恬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
“您……何时变得如此……如此……”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
刘据转过身,看着蒙恬,神色平静:
“将军,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在不得不变的时候。以前是扶苏不懂事,让将军看笑话了。”
蒙恬心中一震,苦笑道:
“公子说笑了,是末将先前眼拙。只是,公子今日这番应对,当真是……让末将大开眼界。若非亲眼所见,末将实难相信。”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起来,“公子,接下来,我等当如何行事?此事一旦传开,恐怕……”
“无妨,”刘据摆了摆手,目光深远。
“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稳定军心。然后,派可靠之人,潜回咸阳,查探虚实。至于那份诏书……”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暂时,就当它是真的,只不过,我们得‘慢慢’想清楚,这‘自裁’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