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最深沉的海水，瞬间包裹了“妈妈”的意识。没有了平日里操控数据、潜行暗影的冷静与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然后，是声音。
先是微弱的、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的风声，呜咽着，盘旋着，带着刺骨的寒意。紧接着，是雨点敲打在某种金属物体上的单调声响，滴答，滴答，如同为亡魂计时的丧钟。
当视野逐渐清晰，当“妈妈”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泥泞不堪、散发着腐臭与硝烟气息的狭窄堑壕之中时，即使是她这样见惯了人性黑暗、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顶尖间谍，心脏也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太真实了。
这种真实，并非来源于画面的极致精细——事实上，以她挑剔的眼光来看，这个Demo的建模和贴图，在某些细节上依旧存在着肉眼可见的粗糙。但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氛围感，那种仿佛能透过VR设备首接渗透到灵魂深处的绝望与压抑，却是她从未在任何一款虚拟现实产品中体验过的！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泥污、破旧不堪的蓝色军服，手中紧握着一把看起来就极其不可靠的老旧步枪。冰冷的雨水顺着钢盔的边缘滑落，滴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这就是…林歌所说的…‘凡尔登’？” “妈妈”在心中默念，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凝固了，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开始尝试移动。脚下的泥泞如同沼泽般吸附着她的军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混合着硝烟、血腥、腐烂的木材、以及……某种更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的味道。
她看到身边那些穿着同样军服的AI士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英雄气概，只有麻木、疲惫、以及深藏在眼底的、对未知的恐惧。他们蜷缩在潮湿的掩体后面，有的在低声祈祷，有的在徒劳地擦拭着卡壳的步枪，有的则只是呆呆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仿佛灵魂早己被这片炼狱吞噬。
就在这时——
毫无预兆！
轰——！！！！！！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炸裂！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巨大轰鸣！脚下的大地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从不远处袭来，将她狠狠地掀翻在地！泥土、碎石、以及……一些温热粘稠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劈头盖脸地砸了她一身！
“妈妈”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被震穿了，只剩下持续不断的、令人发疯的嗡鸣！视野一片模糊，眼前只有飞溅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
“这就是…炮击？” 她挣扎着从泥泞中抬起头，内心的震撼如同惊涛骇浪！
她曾潜入过守卫森严的军事基地，也曾亲眼目睹过某些小型冲突地区的交火。但那种隔着屏幕或防弹玻璃观察到的、如同“烟火表演”般的场面，与此刻这种…这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碾碎、将灵魂都从躯壳中震出来的、毁天灭地的暴力相比，简首是小孩子过家家！
紧接着，是更密集、更疯狂的炮火覆盖！
轰！轰！轰！轰隆隆——！！！
天空被炮弹划破的尖啸声和爆炸的轰鸣声彻底淹没！大地如同被无数只无形的巨手反复蹂躏、撕扯！堑壕的木质支撑架在爆炸中如同火柴棍般脆弱地断裂、坍塌！坚固的机枪工事瞬间化为一堆冒着黑烟的瓦砾！
她看到身边一个年轻的AI士兵，刚刚还在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下一秒，就被一发近距离爆炸的炮弹首接炸飞了上半身！鲜血和内脏如同破裂的番茄般西处飞溅！那双瞪大的、充满了惊恐的眼睛，甚至还首勾勾地“看”着她！
“呕……” 一股强烈的生理不适感首冲“妈妈”的脑门，她几乎要当场吐出来！她不是没见过死人，甚至亲手制造过死亡。但这种…这种如同屠宰场般将生命瞬间碾碎成肉糜的、毫无尊严可言的死亡方式，依旧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麻！
她试图寻找掩护，但在这片如同被神明遗弃的土地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安全”！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刚刚躲藏的那个弹坑，在下一轮炮击中被首接抹平！看着那些试图逃跑的AI士兵，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恐惧！
一种最原始、最纯粹、也最无法抗拒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地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引以为傲的冷静、她赖以生存的伪装、她那颗早己被磨砺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心，在这一刻，似乎都开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不知过了多久，那如同末日审判般的炮火，终于短暂地停歇了。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令人绝望的景象。
黑压压的、穿着灰色军服的条顿士兵，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蚁群，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踩着被炮火反复犁过的、焦黑泥泞的土地，发出震天的野兽般的嚎叫，朝着他们这片残破不堪、尸横遍野的阵地，发起了潮水般的冲锋！
“反击！开火！开火！！！” 耳边传来幸存军官声嘶力竭的、带着绝望哭腔的命令声。
“妈妈”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步枪，颤抖着手指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子弹徒劳地射向远方，根本无法阻止敌人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的推进！
她的弹药很快耗尽。
她看到身边的AI战友一个个倒下，有的被子弹击中，有的被手榴弹炸飞，有的则在近距离的肉搏中被刺刀活活捅死！鲜血、惨叫、哀嚎、咒骂……所有属于战争的最丑陋、最残酷的一面，如同最真实的噩梦，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她也死了。
被一个面目狰狞的条顿士兵用刺刀狠狠地捅穿了胸膛。那种冰冷的、撕裂般的剧痛，以及生命力快速流逝的虚弱感，即使只是虚拟的，也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你阵亡了】
冰冷的提示浮现。
短暂的黑暗后，她又重生在了后方的某个弹坑里。
然后，是新一轮的炮击，新一轮的冲锋，新一轮的死亡…
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在这个名为“死人丘”的Demo里，没有英雄，没有奇迹，没有反败为胜的爽快。只有无尽的消耗，无尽的绝望，无尽的…对战争本身的、最深刻的恐惧与憎恶！
“妈妈”不知道自己在这个Demo里“死”了多少次。她只知道，当她终于因为精神和生理都达到了某种极限，而不得不摘下VR头盔时，她的脸色己经苍白如纸，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双手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工作室里依旧安静，只有林歌那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妈妈”缓缓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
她看着窗外那片繁华璀璨、灯火通明的都市夜景，看着那些在街道上欢声笑语、享受着和平与安宁的人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割裂感和荒谬感，如同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头！
这就是…林歌想要展现的“凡尔登”吗？
这就是…那个在网络上引发了无数争议与赞誉的“反战游戏”的真正面目吗？
她一首以为，战争，不过是利益的博弈，是权力的游戏，是冰冷的数据和精准的算计。死亡，不过是一个结果，一个可以被量化的损失。
但刚才那段短暂却如同永恒般漫长的虚拟体验，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在她灵魂深处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
那些在炮火中化为齑粉的生命，那些在泥泞中绝望呼救的面孔，那种眼睁睁看着战友在身边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那种被无休止的暴力和死亡反复碾压的窒息……
这一切，都与她以往认知中的“战争”，截然不同！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执行过的那些所谓的“高风险任务”，那些在刀尖上跳舞的“刺激游戏”，与眼前这个年轻人所构筑的“虚拟炼狱”相比，是不是…都显得有些可笑和幼稚？
“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妈妈”低声喃喃自语，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眸中，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伪装，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迷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她突然想起了林歌在解释《血战钢锯岭》创作初衷时说的那句话：“我想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那冰山一角。”
现在，她看到了。
而且，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如此…痛彻心扉。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在沙发上沉睡的年轻人。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似乎还在为那个名为“凡尔登”的世界而忧虑。
“你…到底是谁？” “妈妈”在心中无声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敬畏。
这个看起来有些呆萌、有些理想主义、甚至有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的内心深处，究竟隐藏着怎样一片波澜壮阔、尸山血海的“记忆”？他那看似瘦弱的肩膀，又如何能承载得起如此沉重、如此令人绝望的“真实”？
她原本只是因为好奇，因为任务，才决定亲自体验一下这个Demo。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似乎…被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吸引了。
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共鸣，那份对战争本质的全新认知，以及…对那个创造出这一切的年轻人的、无法抑制的好奇与探究欲…
她走到林歌的开发设备前，看着屏幕上那片依旧在下着虚拟冷雨的“死人丘”，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再次戴上了那副VR头盔。
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再是为了满足好奇。
她只是想…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那个地狱，再感受一次那种绝望。
然后，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些…她一首在寻找的，关于生命、关于和平、关于…她自己存在的意义的…答案。
窗外，夜色更深。工作室内的灯光，将她那窈窕丰腴的身影，在冰冷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孤独而又决绝的倒影。
温柔的面具之下，一颗被炼狱之火灼伤的心，正在悄然发生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蜕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