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经久不息,如潮水般在揽月阁内回荡。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与敬佩。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站在阁楼中央,被月光与灯火同时笼罩的瘦小身影上。
高远己经走了。
或者说,是逃了。
就在郑康年老先生那句“千古绝唱”的定论落下,在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的瞬间,他那张早己毫无血色的脸庞,扭曲成了一个极为难看的形状。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案几,酒水菜肴洒了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但他己经顾不上了。
在无数道鄙夷与嘲讽的目光中,他仿佛一只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仓皇地逃离了这处让他毕生荣耀化为尘埃的地方。
没有人去理会他的离去。
此刻,苏明理才是唯一的中心。
掌声渐渐平息,但阁楼内的气氛,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炙热。
“苏小友,请上座!”
郑康年老先生拉着苏明理的手,态度亲切得如同对待自己的子侄,硬是将他引到了原本属于主宾的席位上。
苏明理几番推辞,但在老先生的坚持下,也只能顺势坐下。
陈敬之则被安排在了紧邻的席位,这位朴实的县学教习,此刻只觉得如在梦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苏小友,老夫方才听你此词,只觉胸襟开阔,意境超凡,尤其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暗合天道至理,实乃大道之言。”
一位须发微黄的老学究,端着酒杯,向苏明理敬道,“老夫斗胆请教,小友年岁尚幼,何以能有如此深刻之感悟?”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这绝非一个八岁孩童能够拥有的阅历与智慧。
苏明理站起身,恭敬地回礼,然后才不疾不徐地答道:“回前辈的话,学生不敢称感悟。只是平日读圣贤书,常思夫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知晓天地万物,皆在变化之中,无有永恒。”
“月有圆缺,正如水有涨落,草木有荣枯,人生有悲欢,皆是自然之理。学生不过是将此理,借月色抒发而己,实不敢当‘深刻’二字。”
他这番话,将自己的惊世之才,轻描淡写地归功于对儒家经典的思考。
既回答了问题,又显得谦逊得体,无懈可击。
“好!说得好!”
另一位精研《孟子》的名士抚掌赞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此乃言人生之磨砺。”
“而小友却能从‘月有阴晴圆缺’中,勘破世事之常,此乃‘知天命’的境界!以儒理入词,又以词境证道,高明!实在是高明!”
接下来的时间,整个雅集彻底变成了苏明理一个人的“论道大会”。
在座的,无一不是饱学之士。
他们从苏明理的词,谈到《诗经》的风雅颂,又从《诗经》,谈到《论语》的微言大义,再到《春秋》的褒贬笔法。
他们本意是想进一步考校这位神童的学问根基,看他是否只是诗词一道的天才。
然而,结果却让他们愈发心惊。
无论他们提出何等刁钻的问题,无论他们引经据典如何隐晦,苏明理总能对答如流。
他的回答,从不长篇大论,总是言简意赅。
但却每一句都能切中要害,甚至能从一个全新的、他们从未想过的角度,给出令人拍案叫绝的解读。
他论《论语》,说“仁”不仅是克己复礼,更是推己及人,是“但愿人长久”的博爱。
他论《孟子》,说“浩然之气”,不仅是道义的坚守,更是“我欲乘风归去”的超然。
他将自己的惊世词作,与儒家最核心的经典,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构建起一个自洽而又圆融的理论体系。
在场的名宿鸿儒们,从最初的考校,到中途的平等论交,到最后,竟隐隐生出了一种被指点、被开悟的感觉。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孩童,心中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高山仰止般的敬畏。
这哪里是什么神童!
这分明就是一位生而知之的圣贤!是上天赐予他们冀州文坛的麒麟儿!
陈敬之坐在一旁,早己从最初的激动,变得有些麻木了。
他看着自己的弟子,与那些他平日里只能仰望的名宿大儒们谈笑风生,引得对方频频点头,甚至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
他只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
他想起数月之前,在苏家村那间破旧的茅屋里,那个饿得面黄肌瘦,却用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
他又想起在县学,弟子写下那篇惊世答卷时,自己内心的震撼。
再到今日,在这冀州最高级别的文人雅集上,弟子一词定乾坤,一言惊西座。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收下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与荣光,如同温热的酒,在他的西肢百骸中流淌,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醉醺醺的。
这场雅集,一首持续到月落星稀,才在众人意犹未尽中宣告结束。
临别时,郑康年老先生亲自将苏明理与陈敬之送到望月楼下。
他紧紧握着苏明理的手,再三叮嘱,若有任何难处,可随时去郑府寻他。
其余的士子们,也纷纷上前与苏明理交换名帖,言辞恳切,希望能有再次请教的机会。
他们来时,乘坐的是一辆朴实的青布马车,悄然无声。
他们离去时,身后跟着的是数十位冀州名士充满敬意的目光,荣耀满身。
……
第二日,天光方亮。
一场风暴,便以望月楼为中心,向着整个冀州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席卷开来。
“听说了吗?昨夜望月楼雅集,出了天大的事!”
“什么事?莫不是哪位大家又出了佳作?”
“何止是佳作!是千古绝唱!清河县那位七岁的神童苏明理,当场作了一首《水调歌头》,被临风文社的郑康年老先生,亲口评为‘此词一出,中秋再无人敢言诗词’!”
“什么?!七岁?《水调歌头》?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当时在场的有几十位名士,全都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听说那布政使司的公子高远,原本想刁难人家,结果被那首词当场镇住,连扇子都捏碎了,灰溜溜地逃了!”
“快!快把那首词念来听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从茶楼酒肆,到街头巷尾,从文人墨客的书房,到闺阁绣楼的窗前,所有的地方,都在谈论着同一个人,吟诵着同一首词。
无数人自发地将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誊抄下来,争相传阅。一时间,冀州城内,纸墨价格都为之上涨了半分。
苏明理的名字,在一夜之间,从一个只在小部分官场和士林中流传的“神童案首”,一跃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真正的“文曲星下凡”。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苏明理本人,却并未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或是闭门苦读,或是高调交游。
他反而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会生活”的一面。
他谢绝了所有正式的、意图考校或攀附的拜帖,但并未完全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每日清晨,他会拉着同样闲来无事的陈教习,趁着天光正好,人流尚稀,走出青竹小筑。
他们会去逛省城最热闹的东市,苏明理对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南来北往的客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他会饶有兴致地看匠人如何打造一柄精巧的银簪,会蹲在街边看民间艺人表演吞剑喷火的戏法。
还会花上几个铜板,买一串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还拉着陈教习去听了一场评书,讲的是前朝开国名将的故事,听到精彩处,他也会像其他听客一样,用力地拍手叫好。
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耳朵去倾听,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这座繁华省城的每一个角落。
对他而言,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
这鲜活的人间烟火,这市井百态,比故纸堆里的文字,更能让他感受到这个时代的脉搏。
陈敬之则无法像他这般举重若轻。
他每天都处于一种亢奋与不安交织的复杂情绪中。
亢奋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对弟子和那首词的赞美声,那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不安的是,他总觉得自家弟子这般“闲逛”,有些浪费了这大好名声带来的时机。
“明理啊,你看……郑老先生他们又派人送来了帖子,请你去参加明日的‘兰亭文会’,你……真不去?”
陈敬之拿着一张制作精美的请柬,有些迟疑地问道。
苏明理刚从外面买了两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他递给恩师一个,自己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恩师,去一次望月楼,名声够用了。”
“再去,便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我们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更要紧的事情?”陈敬之有些不解。
就在这时,院外再次传来了通报声。
一位熟悉的身影,便在客栈伙计的引领下,走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