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小筑,这个原本清幽的客栈。
在放榜之后的三日内,俨然成了整个冀州城最热闹的地方。
门前的街道,被各色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手持名帖、捧着贺礼前来拜访的宾客,从清晨到日暮,络绎不绝。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们,早己笑得合不拢嘴,却也忙得脚不沾地。
与之前的闭门谢客不同,这一次,苏明理在与陈敬之商议之后,定下了一个新的待客之道。
“恩师,前来拜访的客人,我们不能一概不见,但也不能全都接见。需有所选择。”
书房内,苏明理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的名帖,对陈敬之说道。
陈敬之这几日,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他抚着胡须,点头道:“明理说的是。只是……这人来客往,人情世故,为师也不甚了了。”
“该如何选择,你来拿主意便好。”
他现在对自己的这位弟子,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知道,苏明理虽然看起来小,但心智却远比自己成熟。
苏明理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名帖,说道:“学生以为,可分三类。”
“其一,是真心前来祝贺的文坛前辈、士林名宿。
如临风文社的郑老先生等人,这些人不图我们什么,只为欣赏才学,真心结交。
于情于理,我们都必须恭敬地接待,聆听教诲。
其二,是冀州本地的官员,或是官宦子弟。
这些人,多是前来试探、示好,或是提前投资。
对于他们,我们需谨慎对待。
官职高者,地位重者,如知府、同知一级,我们可以见。
其余的,则由恩师您出面,代为接待,言辞客气,收下贺礼,但不做任何承诺,只说是学生正在温书备考,无暇分身。
其三,便是那些想要攀附的商贾富户,或是别有用心之辈。
这类人,一概不见。
只让客栈伙计代为回复,心意领了,礼物璧还。”
这一番话说得是条理清晰,分寸得当。
陈敬之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暗赞不己。
他只知道读书做学问,何曾想过这待人接物之中,竟也有如此多的门道。
“好,就按你说的办!”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青竹小筑便上演了一幕幕有趣的场景。
临风文社的社长郑康年老先生前来拜访,苏明理与陈敬之亲自迎到门口,执弟子礼,恭敬地将老先生请入书房。
三人品茗论道,相谈甚欢。
郑老先生临走时,更是将自己珍藏的一套宋版《资治通鉴》赠予苏明理。
并言明,日后苏明理在冀州若有任何难处,郑家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冀州知府孙明哲,也派人送来了厚礼,并附上亲笔书信,信中对苏明理大加赞赏,称其为“冀州麒麟”,并邀请他有空到府衙一叙。
苏明理亲笔写了回信,言辞谦恭,表达了感谢,并收下了礼物。
而对于那些地位稍低的官员和富商,陈敬之则成了“代言人”。
他按照苏明理教的方法,应付得游刃有余。
既不得罪人,又保持了距离,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这位老实本分的秀才,竟在这迎来送往之间,也渐渐地磨砺出了一丝官场应酬的本事。
苏明理的这番应对,很快便在冀州城的上层圈子里传开了。
众人对他的评价,又多了一条——年少老成,进退有度。
大家这才发现,这位神童案首,不仅仅是会作诗写文章,更是一个深谙人情世故的“小人精”。
他既有读书人的风骨,又不乏为官者需要的圆融。
这样的评价,让他那原本就璀璨夺目的光环,更增添了几分厚重与可靠。
一些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的势力,也开始真正地重视起这个年仅八岁的少年。
他们知道,这样的人物,未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而苏明理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深意。
他知道,声望,是一种无形的资产。
在望月楼上,他用一首词,换来了在士林中的“清誉”,让他在文人圈子里站稳了脚跟。
而现在,他用“小三元”的功名,换来了在官场上的“前途”。
这两种声望,必须经营好,利用好。
他需要借助士林的清誉,来为自己塑造一个品德高尚、不容玷污的“人设”,这是他的护身符。
他也需要借助官场的看好,来为自己编织一张复杂的关系网,这是他未来行事的助力。
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正在以自身为棋子,以冀州城为棋盘,布下一个深远的局。
这一日,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苏明理终于得以清静片刻。
他坐在书房里,却没有看书,而是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个个名字。
郑康年、孙明哲、赵德芳、刘文正……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份人情,一份善缘,一股可以借用的力量。
他正在梳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所积累的所有“资本”。
陈敬之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有些好奇地问道:“明理,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明理抬起头,笑了笑:“恩师,学生在算账。”
“算账?”
“是啊。”苏明理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眼神变得深邃。
“算一算,我们有多少朋友,又有多少敌人。”
“算一算,我们手中的刀,够不够快,盾,够不够坚。”
陈敬之听得似懂非懂。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弟子,似乎正在谋划着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就在这时,王守仁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院门口。
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礼物,只是孤身一人前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对苏明理说道:“苏案首,大人有请。让你立刻去一趟学政行辕。”
苏明理心中一动。
他知道,明日才是正式的聆听教诲之日。
徐阶今日单独、秘密地召见自己,必然是有要事相商。
他立刻站起身,对陈敬之说道:“恩师,您在客栈等我,学生去去就回。”
“好,你……万事小心。”陈敬之叮嘱道。
苏明理点了点头,跟着王守仁,快步走出了青竹小筑。
坐上学政行辕那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苏明理的心,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苦心钻研了数日的律法典籍,他费心经营了数日的人脉声望。
这一切的准备,都将在今日,迎来它真正的用途。
那张针对平阳县酷吏黄知县,以及他背后保护伞的大网。
终于,到了该收紧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