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房子里的月光
父亲头七过后,母亲开始忘记关火。黄卫国接到邻居电话时,正带着林晓雯调试多媒体投影仪——这台2004年教育局配发的设备刚在会议室启用。赶回林场老屋时,浓烟从厨房窗口涌出,母亲站在门口发呆,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饼子,围裙上沾着不知何时蹭上的粉笔灰——那是多年前她去学校给学生缝书包时留下的。
“卫国,”母亲望着他,眼神像迷路的孩子,“你爸说要回来吃饭,我蒸了他爱吃的槐花馅......”锅里的糊状物还在滋滋响,窗台上摆着七个空碗,每个碗底都刻着歪扭的“春”字,是母亲去年用彩色马克笔教星禾写的。
秀兰抱着星禾赶来时,母亲正把粉笔灰当白糖撒进碗里。婴儿看见奶奶手上的白粉末,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母亲忽然惊恐地后退:“别碰!这是卫国的粉笔,他要教学生认星星......”黄卫国鼻子一酸,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他的粉笔头收在铁皮饼干盒里,说“碎粉笔能补墙缝”。
二、诊断书上的霜花
市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味。母亲攥着父亲的旧怀表,反复问“这是哪家的钟”。神经内科诊室里,医生指着脑部CT:“海马体萎缩明显,建议尽早入院......”母亲忽然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同志,我儿子是老师,他用数码摄像机拍过冰花,你见过冰花吗?像蝴蝶翅膀......”
回家的车上,母亲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忽然说:“卫国,你小时候爬树摔断胳膊,是你爸用槐树枝给你固定的......”话音未落,又转头问秀兰:“姑娘,你找谁?这是我儿子的车。”秀兰红了眼眶,悄悄把母亲滑落的围巾往上拽了拽,盖住她颤抖的下巴。
星禾在安全座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抓着那只“拼音蝴蝶”——那是秀兰用家用缝纫机缝的布偶。黄卫国从后视镜里看见母亲正在解纽扣,慌得踩了刹车——她把怀表塞进内衣口袋,喃喃道:“藏好,别让卫国发现,这是他爸的学费......”
三、粉笔灰里的记忆拼图
母亲搬进东洼小学宿舍那晚,抱着父亲的遗像不肯松手。秀兰在床头柜摆了玻璃罐,里面装着母亲收集的碎粉笔头,罐口系着父亲的蓝围巾。深夜,黄卫国听见动静,发现母亲正用粉笔在墙上画圈:“这是老槐树,卫国在树下给学生讲故事......”
“妈,那是承重墙。”他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触到掌心的老茧——这双手曾为他缝补书包,曾在父亲病重时擦洗身体,此刻却在墙上留下歪扭的年轮。母亲转头看他,忽然笑了:“你穿蓝围巾真好看,像你爸当年......”
周末带母亲去公园,她趁人不注意摘了片枫叶,藏在袖口。回家后,黄卫国发现她把叶子夹在张老师的教案本里,旁边用2B铅笔写着“秋”字,笔画颤抖却工整:“秀兰说,树叶能当书签,卫国教学生认‘秋’......”
西、双重课堂的晨昏线
林晓雯的“非遗数字存档”项目启动那天,黄卫国正在给母亲喂饭。老人把粥糊抹在脸上,忽然指着CRT电视里的刺绣画面:“这是秀兰的针脚!”他这才想起,妻子上周去给学生们演示拼布教具,录像被林晓雯用索尼DV摄像机录下,当作课程素材在多媒体教室播放。
“黄主任,我们想给阿姨的剪纸拍些高清照片。”林晓雯抱着佳能PowerShot A630数码相机来到宿舍,母亲正对着镜子别蝴蝶胸针——那是秀兰送她的生日礼物,却被她当成自己的陪嫁。相机的闪光灯亮起时,母亲忽然抓住林晓雯的手腕:“姑娘,帮我看看,这针脚对不对?卫国说,蝴蝶翅膀要对称......”
林晓雯蹲下身,在联想台式电脑上用Photoshop 8.0软件展示刚拍的剪纸照片。母亲指着屏幕上放大的纹路,忽然用指甲轻点蝴蝶触角:“这儿该补一针,像这样......”她从针线筐里摸出顶针,在空气里虚划弧线,仿佛面前是真实的布料。黄卫国注意到,母亲用的顶针是父亲当年修桌椅时用的,铜面上还刻着“勤”字。
那天傍晚,黄卫国在办公室批改“记忆传承”主题作业。星禾在婴儿床里啃咬积木,母亲坐在旁边用碎布拼贴星图,忽然清晰地说:“卫国,你爸走的时候,手里攥着戒尺......”话音刚落,又低头把两块粉色布头错拼成灰色:“哦,这是星星的小被子。”
林晓雯的电脑开着,屏幕上是她用惠普平板扫描仪制作的“剪纸数字档案”,每幅作品都标注着母亲口述的创作故事——尽管那些故事常常混淆时空。当母亲把“1972年公社刺绣比赛”和“2003年给星禾缝沙包”混为一谈时,林晓雯忽然指着屏幕上重叠的针脚:“您看,这些错位的线条,像不像老照片的折痕?”
五、雪线上的新刻度
冬至前夜,母亲走失了。监控显示她穿着单衣走进林场,黄卫国发疯般在雪地里奔跑,手里的手电筒光束扫过一棵棵槐树,忽然听见熟悉的哼唱——《卖报歌》,那是他小时候母亲常唱的。
她蹲在老槐树下,怀里抱着根枯枝,正在给“学生”上课:“同学们看,这是槐树枝,‘槐’字左边是木......”雪落在她灰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粉笔。黄卫国扑过去抱住她,摸到她口袋里硌手的东西——是半块干硬的槐花饼,还有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红色圆珠笔歪扭地写着“卫国”。
“妈,我们回家。”他哽咽着给母亲戴上围巾,忽然发现她睫毛上结了冰花,像极了多年前春桃作文里的描写。母亲摸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你是卫国吧?你小时候总把粉笔藏在枕头底下......”
雪越下越大,黄卫国背着母亲往回走。老人的头靠在他肩上,渐渐发出均匀的呼吸。路过林场小学旧址时,他看见废墟上的老槐树又抽出了新芽,在风雪中轻轻颤动,像极了母亲年轻时辫梢扬起的蝴蝶。林晓雯的DV磁带里存着白天拍摄的母亲剪纸视频,镜头摇晃处,能看见老人对着镜头说:“卫国,这是给你学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