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上有一项著名的理论,叫做韦斯特马克效应。这一项研究说明,两个个体如果在幼年期开始就共同生活,那么大脑会自然地将彼此归类为“家人”或“手足”,绝不会发展出任何性吸引的可能性,以防止生物学上的近亲繁殖。
元镜听得懵懵懂懂,双手托着下巴问电话里的章柏玉:“这个什么效应,准吗?”
章柏玉在电话那端摘下眼镜,放在膝头的书封面上,温声回答:“这不好说。”
“嗯?”
“心理学是基于统计概率的一门科学,所以没有什么理论是百分百准确的。韦斯特马克效应有一定的社会实验结论作为支持,但个体差异和文化差异总会形成例外。”
“例外?比如呢?”
章柏玉手指敲在眼镜腿上,闭目养神慢悠悠地说着:“比如……比如特殊情境的影响,像是重大的家庭变故,导致两人产生强烈的情感依赖——俗称相依为命,那么这种依赖有可能被误解为爱情。”
元镜回忆了一下,迅速排除这个理由,继续追问:“还有别的吗?”
“还有……嗯?今天怎么对心理学这么感兴趣?以前元镜小朋友不是都懒得听理论只爱听故事吗?”
章柏玉声音透露出笑意。
元镜急道:“你就说嘛。”
“嗯……还有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就是进入共同家庭的时间。如果两个孩子六岁以后才开始共同生活,那么这个效应的作用就会大幅减弱。如果两个孩子青春期之后才共同生活,那么产生性吸引的概率会更高。这也被叫做‘陌生人效应’。”
“青春期……”
元镜头脑一震。
章柏玉白天工作繁忙,疲惫不堪,此时靠在椅子上阖眼不过片刻就几近昏睡。迷迷糊糊之间,他似是听见了元镜的声音在耳边黏黏糊糊地嘀咕,猛然醒神问道:“你说什么?”
元镜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没,没什么。你困了啊?”
“嗯。”章柏玉身上的衬衣西裤还没有换,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耳边只有窗外的雨声和电话里的呼吸声。
“晚上带几个研究生指导病例分析,开会开得晚了点,没想到又遇上了急诊,一个病人自杀未遂,处理了半天,精力就不太够了。”
章柏玉太聪明了,元镜不想让他发现任何端倪,赶紧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自杀……哎对,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你问。”
“你见过的想自杀的人应该很多吧?我其实一首好奇,他们是真的对生活厌倦了,还是只是因为大脑生病了才这样做的呀?”
章柏玉笑了。
“大脑生病了……”
元镜有点羞赧,嘴硬道:“怎么了?我又不懂你的专业。”
章柏玉轻轻摇头。
“不,我不是说你不专业,我是觉得你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形容得……很可爱。”
元镜卡住了。
章柏玉笑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玉如泉。
“镜镜,你这个问题提得太大了。自杀无论是在心理学还是哲学上都是一个很宏大的命题,那些认知理论、自我价值理论、社会因素干扰……凭我还没能力一两句话给你解释清楚。不过我可以以个人而非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说,我比较喜欢加缪的解读。这个世界本质上是荒谬而痛苦的。尤其是现代社会层层复杂制度之下,人是被异化了的。对于那些饱尝痛苦又过于聪明的人来说,自杀是对这种荒谬和痛苦的一种结束。”
元镜似懂非懂。
“异化……”
“嗯,很简单。镜镜,你想,你喜欢上班吗?”
元镜立即回答:“能赚大钱我肯定喜欢!”
章柏玉笑了。
“嗯,说得很对,看来是聪明小朋友。”
而后,他又话锋一转,“但是你没有赚大钱也要上班。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也都没有赚大钱,可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套固定的社会规则,因为此时我们己经变成了规则的奴隶,而再没有改变规则的能力了。这就是一种异化。”
元镜:“就是说……我和世界上大多数的倒霉蛋一样,其实早就注定没有赚大钱的命了?”
章柏玉笑着,只听她沮丧地嚷嚷“太惨了”。
“不要多想。”
他安抚元镜。
“能把哲学想透的人大多数没有好下场。你只要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就好,想太多改变不了现实,只会徒增痛苦。好吗?乖。”
元镜跪坐在床上,低头玩着枕头的花边。
“……那些自杀的人是不是就是想得太透了?”
“有些是。自杀的首要前提就是觉得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可是‘意义’究竟怎么定义也是很难说的。就像,有很多人在生活中感觉孤独、空洞,于是借助虚拟空间寻找乐趣和寄托,有人玩游戏,有人玩首播,有人网恋……一切的行为不过是在给自己找生活的动力,他们在虚拟空间里爱上的行为、人,也不过是自己的一面镜子。”
元镜忽然有种被点名的感觉。
“什、什么……那你上网也是吗?”
章柏玉毫不犹豫,“我不太上网。别的我不敢自夸,但我一定不是一个需要寻找支柱才能生活下去的人,这一点我还是敢保证的。”
元镜闻言赶紧转移话题:“那如果真的活着那么痛苦,我们还要他们强行活着,是不是其实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好事?就像……我的狗宝,他去世的时候其实我替他松了一口气的,他以后都不用生病吃药了,多好啊。”
章柏玉摇摇头。
“没有这么简单,有自杀倾向的人未必全无求生意志,只是两者相博弈,有时一方会压倒另一方,而我们医生要代表社会责任和人道原则帮助求生意志来压倒另一方。至于……生与死的课题,乖镜镜,别为难我了,哲学家都说不清的事情,我怎么能说得清呢?”
他语气温柔地讨饶。
元镜立即大声道:“我知道!嗯……努力生活,剩下的随他老天怎么安排!”
章柏玉闷闷地笑。
“嗯,对!”
元镜:“嗯,所以狗宝离开我的时候我很快就想通了,我们俩缘分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强求不了。”
“嗯。”
章柏玉语调低沉好听,“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小朋友?嗯?”
元镜得意地笑了两声。
“嘿!我从小就聪明!”
“哦——”
还没等元镜继续缠着章柏玉问这问那,门锁转动的声音就从玄关传来了。
元镜吓了一跳,骤然想起自己今天找章柏玉咨询的初衷,于是匆忙挂掉电话。
“哎呀不说了,我弟回来了!拜拜。”
“你弟回来又——”
章柏玉的声音被截断。
元镜从床上跳下来,莫名紧张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
“咔哒”。
门锁打开了,元镜抿住双唇,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