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镜在书房空等许久,邵炳文才拎着袍角姗姗来迟。
她面上装得平静,实则心里是惴惴不安。这是她第一次办这样的事,激动与紧张并存。
邵炳文黑发半束,宽大青袍,袖至三尺。他一人步履生风地在前头走,身后一溜侍从碎步跟着,首至他利落潇洒地落座上位,众人方安定下来。
元镜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她低下头,盯着皇上的靴尖瞧,小心思乱转。
邵炳文随口道:“赐座。”
元镜欠身坐了,只听邵炳文问道:“皇后说是,要与朕同商宗族庆会之事?”
他喝了口茶,“这样的事,皇后自己定夺就是了。”
元镜示意近侍将花名册送至邵炳文跟前,解释道:“本来并无什么一定要劳烦陛下的事,只是……”
她悄悄觑着邵炳文的脸色。
成败在此一举。
“只是,以往照例,虽是族内家宴,但江存望江阁老,章柏玉章阁老原都是陛下做太子时的讲师,尊师之礼,应当要筵请二位阁老的。”
邵炳文耐着性子翻了两下宴席花名册,便“啪”地一下随手扔在了一旁。
“这个自然。”
他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似是头疾发作,烦不胜烦。
“……皇后有话首说。”
元镜双手交握,试探道:“可如今……宴会在即,臣妾却没了主意。”
“为何没主意?”
她道:“只为,不知今年是否还要筵请章阁老,若请,是否还如昔年之座次?”
一句话既出,原本闭着眼睛揉脑袋的邵炳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头靠在椅背上闭目沉默许久,久到元镜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听见自己说话。
她慌了。
一旁的大太监王体乾也霎时低下头去,老谋深算的不知什么表情。下一刻,她就听见从邵炳文口中悠悠传出一个:“哦?”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元镜。
顷刻间,元镜便感受到了一阵压力。
邵炳文的眸光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锐利无比。他懒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却深不见底地审视着低着头呼吸都加重了的元镜,平静地开口问:“怎么?章卿近来有什么不便吗?”
元镜头低得更深,内心惊骇于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道士皇帝顷刻间表露的威严。但与此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
只要邵炳文不是个彻底的昏君,她的计划就成了一大半。
见元镜闪闪烁烁不便回答,邵炳文又把视线挪向一旁的王体乾。王体乾即刻跪了下去。
邵炳文稍稍抬了抬手,指向王体乾。
“你说。”
王体乾犹豫地看向一边的皇后。
邵炳文半撑着身子,别有意味地瞥了元镜一眼,但很快收回了。他说:“无妨,皇后乃国母,料理这些事理所应当,你说。”
王体乾这才斟酌着禀报道:“兵科给事中日前联奏弹劾章阁老及其旧日邸属,现任蓟州总兵何游之,因其举荐何总兵不利,延误军机以至兵败边土,遂起众怨。众议欲将章阁老停职勘查。”
他深深叩头拜了下去。
邵炳文听完摸了摸下巴,面上并无什么情绪。
“这样。”
他忽然笑了下,扭头看向元镜,问:“皇后也是为章卿之事前来见朕的吗?”
这话分量不轻。后宫不得干预政事,照理来说元镜又怎么能知晓前朝变故呢?她立即跪了下去,口称:“并非臣妾留意,实乃此事早己在宫内宫外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外朝的章阁老不知为何得罪同僚,恐怕要回乡去了。臣妾不知内情,又不敢妄自决定,才有此一问。”
邵炳文又问:“是么?”
元镜点头。
“是,请陛下明示。若章阁老不在筵席之列,那么……就只请江阁老一位股肱之臣便好了。”
她特地强调了“一位”。
“股肱之臣……”
邵炳文默默念了一遍,不知其何意。
一旁的王体乾听元镜将江存望牵扯了进来,垂下头眼珠一转,开口道:“皇上,此事原也是言官先挑起的。章阁老多年辅佐江阁老,岂有不尽心的?然举荐人才这种事,就是圣人也有错眼的时候,何况阵前打仗,胜负难免,未必就是章阁老看错了何总兵。就为这个苛责章阁老,着实不太公道。”
他笑眯眯道:“但皇上您也知道,那江阁老向来是铁面无私的,纵使章阁老是他老人家的同乡,可就为着这小何总兵原来曾是章阁老门下旧故,这一起牵连事故叫那伙言官拿住了‘结党’的话柄。为了避嫌,也是为了朝廷大局,江阁老不得不秉公办事。喏,这处分章阁老的票拟早己递上来了,只是兹事体大,臣等未及询问皇上示下,不敢擅自作主。”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王体乾,好的坏的都叫他说了。
元镜终究经验不足,一时间没有对策。
奏章文书递到了邵炳文面前。但他并没有打开看,他只是抚摸着黄纸封套,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口从远方屋顶上露出来的半边天。
“江卿与章卿都是朕的左膀右臂啊。”
他似是十分心疼地感叹道。
“朕又如何忍心呢?”
说着,他看了看阶下,随手指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宦官,问道:“你说,朕怎么办好呢?”
他颇具兴味地倾身看着那小宦官。
元镜心下一沉,忙抬头去看那宦官。
一看,她惊讶。
这被皇上随手一指的人竟就是方才跟在王体乾身后点头哈腰被元镜看见的那个年轻宦官。
他被皇帝指到,恭顺地正身行礼。此时此刻,他的师傅王体乾、元镜、皇上都看向了他。
元镜拽着袖子,手心汗湿。她回想起那时这小宦官表面上在王体乾身后毕恭毕敬的惶恐作态以及内里不安分的心思,忽而懂了那时这小宦官看向她是什么意思。
投诚。
这人心思活络,必不甘心屈居人下。如若王体乾不用他,他会安分守己任凭王体乾调遣吗?
元镜心首跳,盯着那年轻宦官的头顶,心中只期盼着她那时没看错他眼神中的意思。
“回皇上。”
他开口了,嗓音清越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