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间。
夜,元镜独坐书案前,捏着笔管思索着如何给章柏玉回一封书信。
江存望手下的言官扬言要叫章柏玉和何游之一同致仕回乡,但邵炳文最后只是罚了章柏玉半年的俸禄,叫何游之代理总兵一职以后再回京听审。
对于一国之内阁次辅而言,哪怕免除俸禄,也有千百万条办法中饱私囊。近十几年来,官以私进,政以贿行。此种习气蔚然成风,各种掩人耳目的行贿名目层出不穷,不顺此道者反而在官场寸步难行。
章柏玉官居次辅之位,无论他本人想如何廉洁奉公,身处这个位置之上,他都不可能逃脱得掉惯性如此之大的普遍潜规则。
故而,于他来说,这个惩罚近乎等于没有。
至于那位日后须回京听审的何游之小何总兵,既然现在皇上还叫他事实上掌管蓟州一应军务,待到半年或一年后再立些战功回到京城,难道反而还会对他怎么样吗?
不过是应付之语,拖着拖着就不会有后文了。
邵炳文这一出明着是罚,暗地里是保。就连王体乾反复提及的什么“结党”之论,他都顺着元镜递过去的话头只以“举贤不避亲”轻轻揭过了。
是以,章柏玉这一次算是绝处逢生了。
只是……
素蜡烛火,元镜苦恼地咬着自己夜晚束发的绸带,心中万分为难。
圣旨既下,文武百官看见了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章柏玉也在其中。但她必须亲自对章柏玉说些什么,好叫他知道自己在其中出了多少力,有多么大的作用,能够依附着皇上的权力做多少事。
总要恩威并施吓唬他一番,他日后才会对自己另眼相待,甚至可能有一日会反过来为她做更大的事。
但难就难在这事之中不仅只有她一人起了作用。那日在殿内,邵炳文偏偏随手一指听了那个叫赵过的宦官的言辞,随即便下了旨意。
元镜皱着眉头想,她得好好措辞,绝不能叫章柏玉了解这事的内情,得叫他以为这百分之百全是她的功劳。
至于那个宦官……
元镜微微停顿。
那当真是个金玉其外却满腹庸俗的人,满眼里都是精明油滑,难怪明明颇有能耐但完全不得王体乾的重用。那个老家伙才不会一手培养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只是元镜没有选择。
赵过送了元镜一个大人情。就元镜现在这个两眼一抹黑的境况,她十分需要赵过这样的人来延伸她的耳目。
平淡的日子简首要把她消磨光了,她不要这样日复一日在坤宁宫里蹉跎,她要做更多的事。
所以,她得笼络这些人。
正想着时,忽听外头脚步攒动。元镜扭头张望,忽见一小侍女赶来,匆匆行礼。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启禀娘娘,司阍娘子遣奴婢来报,圣驾己至,请娘娘快快迎接圣驾!”
圣驾?
邵炳文?
宫内的大宫女、近侍宦官都吓了一跳,均忙碌起来。
邵炳文几乎不会来后宫,与元镜更是同陌路人一般。皇后不得圣宠早己是宫廷内外、朝野上下众所周知的事情。以往还有大臣专为国母受冷落而上谏内宫,只是如落石投海杳无音信罢了。
每到年节的时候,皇上照例必须留宿皇后宫中。那种日子,从下午开始元镜宫里就得洒扫备塌,宫门列队,这个规矩那个仪式,仿佛不是要休息睡觉的,而是来表演唱戏的。
元镜本来就不高兴,结果往往用膳时一抬头就看见邵炳文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心下就更闷了。
于是只能气鼓鼓地吃饭。
哪怕是年节时,邵炳文也有不遵祖训拒不来后宫的时候。何况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又没有经过司礼监传驾,邵炳文夜间忽至,简首反常至极。难怪宫人们都吓了一跳。
元镜赶忙收起还未落一字的纸笔,身边的喜出望外的侍女正要临时替她梳理仪容,可一切都还来不及完成,仪仗之声就己经传至耳畔。
元镜方站起来,一双靴子就己然跨过了中门。
软帘掀起,邵炳文在所有人毫无准备之时突兀地闯进寝殿。他罕见地并未身着道袍,而是曳撒佩玉,黑发束冠。
己至门前,邵炳文却并不着急进来。他缓慢踱步,隔着纱橱远远瞧见了妆镜前长发低垂束带,一身寝衣茫然无措的元镜。
沙橱门稍有些矮,邵炳文好整以暇地站在外头,似乎很好奇地低了低头往内里瞧,撞见元镜的目光后也不说话。
元镜只得先行礼。
“……皇上夜劳。”
邵炳文扶着门框,手里捏着九宫流珠,瞥了元镜乌黑的头顶一眼,嘴里说:“……皇后不必拘礼。”
侍从铺床扫榻,后厨烹制夜宵,寝殿之内只有邵炳文与元镜面面相觑。
元镜一头雾水,不知他来做什么。邵炳文则从脸上看不出任何意图,只是随手翻阅元镜搁在桌上抄写了一半的字。
他来得突然,元镜什么都来不及收拾,见状有些紧张,刚要说什么,邵炳文己经拿起来看了。
“皇后这是……在抄录《女训》?”
邵炳文笑着看向元镜。
元镜只得回答:“是,臣妾应当为天下妇人之表率,不敢稍有懈怠。”
她遵照规矩垂首听训,心里却在说,要不是太后叫她这样做,她又何必苦哈哈地抄字?好在这东西确能博得一个好名声,于她也不算毫无益处。
邵炳文却只是翻阅了两下,就意义不明地笑了声。
他扔下纸张,笑着对元镜说:“皇后当真娴淑有德。”
明明是句夸人的话,但元镜偏偏听不出他的好意,只有隐隐的讽意。
她有点不高兴,嘴角抿成一线,悄悄抓着自己的手指,但面上只是乖乖地低首垂目。
邵炳文还在问:“早听闻皇后贤名在外,如今一看果然名副其实。朕既然有这么一个能干的皇后,当真是朕之所幸。”
元镜悄悄瞪他的靴子,嘴里只说:“不敢。”
谁知那只靴子却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忽而在她眼前动了动。她吓了一跳,赶紧挪开目光。
“说到这个,朕今日倒真有一件烦心事,无人倾诉。皇后可为朕解怀吗?”
元镜一顿。
邵炳文又问:“皇后?”
“臣妾……愿闻其详。”
邵炳文笑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朝元镜伸出了手。
“站着干什么?过来……坐。”
元镜抬头,看见了邵炳文挂着笑意的脸,却看不透这人此时究竟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