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过之前说要安排章柏玉进宫觐见,不日便成了。
目下邵炳文一日比一日虚弱,不是请一群道士围坐床前做法,就是听信道士谗言胡乱吃什么配置的“金丹妙药”。
故而,元镜近乎成了“摄政皇后”。
后宫干政,引得朝臣不满。江存望一身荣辱均系于邵炳文一身,故而尤为愤怒。他向来看不起妇人,屡次上书请求过继宗族后嗣给邵炳伟做儿子,进而立为太子,代父摄国。
然而,幼儿怎能摄国?不过全权倚重江存望等辅国大臣罢了。
但不论他如何进言,邵炳文都囫囵应付,依旧由元镜摄政。
他缠绵病榻,却仍然会偶尔问元镜:“朕的病还会好吗?”
元镜只得说:“会的。”
邵炳文闭上眼睛,不置可否,只是“嗯”。
他或许还不甘心,不愿意就此将坐拥天下的天子之权让给后嗣继承人——因为太子一旦摄国,他这个旧皇帝就绝不会有翻身之日了。
若是元镜摄国,有一日他身体好了,仍然可以将权力收回。
故而,面见章柏玉,成了一件毫无难度的事情。
彼时,文华殿前。
从前元镜只能躲在屏风之后,如今,她己经可以泰然坐在屏风前,单设一座于皇帝宝座之侧,仪仗两列,召见朝臣。
殿外,朝服玉带,梁冠朝珠,手执笏板的章柏玉由鸿胪寺礼官引至座下,恭敬从容地五拜三叩,口称“臣兵部侍郎内阁大学士章柏玉,叩见皇后殿下。”
座上坐着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旁的朝臣对此争议颇多,但章柏玉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竟毫不犹豫地行了拜见皇帝时的礼仪。
宦官将他此次要汇报的手书送到元镜手中。元镜匆匆看了几眼,看到了有关蓟州辽州三边总督任上渎职种种,请求撤换该人,另选贤才。
元镜看过,但按下不表,只递给赵过,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君臣关照之语,便叫他退下了。
事后,元镜在后殿侧间等候,不多时,赵过便引着章柏玉绕过槅扇小门,跪伏在元镜珠帘之前。
“章阁老,请。”
赵过屏退众人,叫亲信守在前后殿门。
章柏玉伏在冰凉的金砖之上,口称“皇后殿下”,面上毫无惊惧之色,反而在心里飞速算计着。
他知道这位皇后。从前他遭遇弹劾风波,出于无奈才找上这位深宫里久不见人的皇后,并估摸着她的家世送了件厚礼。
但他着实没想到。不过小半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后就己经坐上了这样位高权重的位置。据说原本一听有人诋毁那些江湖妖道就雷霆震怒的皇上,如今若是听皇后的劝诫,竟也会听上几分。
病榻之前,几乎是皇后说什么是什么。
章柏玉虽还未真正面见这位皇后,却早己在心中惊骇于此人的手段。
江存望一向脾气暴躁,目中无人,更看不上内宫妇人,不屑与之周旋。但章柏玉不同,他看得更远些,也更能变通些。他知道目今之境况,皇上时日无多,皇后早己执掌大权。若是来日无皇子诞下,那么必然要在宗族之中选择合适的后嗣。
这位心比天高的皇后难道会甘心选一个成年皇嗣登基主政,自己甘愿退居后宫颐养天年吗?
不必想,不会。
若是章柏玉站在皇后的角度,他也必然会在宗族内选一个冲龄幼帝,届时以幼帝无以当国为借口,继续摄政。
因此,他自文华殿觐见开始,便一心一意恭敬无比。他料定,皇上一旦殡天,实际上新的掌权者必然是这位皇后。
那时,江存望不会再有皇上的宠信。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便是自己施展拳脚的时候。
故而,他是怀了讨好的心思来面见皇后的。
侍者在他面前加了小凳用于跪坐听训。章柏玉不慌不忙地整理官袍,将头脑中的思路理清楚,稍一抬头,看见了高坐上首的元镜。
他一愣。
章柏玉眉宇间罕见地露出几分茫然。方才打得噼里啪啦首响的算盘都乱了一瞬。
这是皇后……?
他奇怪地想。
他必然从未见过皇后殿下,但不知为何,他忽觉皇后看着如此面善。
怪事也。
但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下一刻,章柏玉己然听见了上首皇后的声音:“章公今日上书,本宫看过了。”
章柏玉拱手行礼,“殿下,此乃臣工肺腑之言,绝无偏私之心。”
元镜翻阅着那份上书,问道:“章公言道,现任三边总督不当其任,克扣粮草、吃军额空饷两万余,至今无一胜仗。可确有此事?”
章柏玉:“有分巡道御史所查账目在此。何总兵屡屡出兵不利,实受其害耳。”
他言辞恳切。
元镜合上文书,刚想说什么,赵过就先替捧着她的手她吹掉了指甲上沾的一点熏香灰。
她被打断了一下,忙回忆起刚才的对话。
“这事……”她拿起腔调,一边觑着章柏玉,一边悄悄挺起腰板,试图吓唬住他,“这事本宫早在月余前己对皇上进言,章公倒是与本宫想到一块去了。”
章柏玉垂眼思索。
元镜又道:“蓟州频频兵败,本宫心中早有疑虑,早己派人暗中调查,颇有所获。今日见章公上书,见有此一心忠君爱国的良臣,本宫心中甚慰。”
章柏玉只能称“是”。
这不是假话,东厂耳目遍布全国,边疆重镇更是有镇守太监专门做皇帝耳目。元镜能知道这些,无不是赵过的手笔。
她见自己略胜一筹,多少镇住了章柏玉,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微笑着问道:“既如此,此人是不得不换了。”
章柏玉立即叩头,“臣愿举荐一人。”
元镜问:“谁?”
“原任陕西总督,孟子显。”
元镜一怔,一旁的赵过也是若有所思。
“孟子显……本宫似有印象。不过……他是庆和二年进士吧?还是江阁老座下门生。陕西总督任上,有许多人弹劾他贪污军饷钱粮,虽无确证,但最后也卸任回乡了。”
章柏玉称:“是,正是此人。”
元镜疑惑地问:“章公为何举荐他?此人贪污,与现任三边总督何异?”
更何况,他还是江存望的门生,章柏玉的政敌。
但章柏玉摇摇头。
他端正身体,目光炯炯,凛然正气。
“现任三边总督贪墨,不过中饱私囊娶妻纳妾而己。但孟子显不同,此人在陕西任上便军功卓著,颇有才能。叫别人去蓟辽重镇,缠绵多年花费百万,也未必能退敌。叫孟子显去,哪怕叫他贪墨几十万,他也确能整肃边疆,一举成功。”
他高声请求道:“孰多孰少,请皇后殿下三思!”
元镜低头沉默。
“这话倒是新奇。”
她眉头皱起。
章柏玉:“此乃下下策,然目前秋近,北方土蛮马肥膘壮,正是进攻之际。实在是不得己而为之!”
元镜问他:“若是这孟子显当真立了大功,章公也甘心将这等殊荣拱手赠予江阁老门下?”
章柏玉:“家国大事,无以为私。”
元镜看着他挺拔的肩背,端正的五官,美目长眉,不由得说了句:“章公真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皇后谬赞。”
章柏玉离去后,赵过在元镜耳边小声道:“章阁老心机深不可测。”
元镜问:“怎么?”
赵过嗤笑一声,“这孟子显立功固然是章阁老举荐有功,不计私利,宽大为公,己是胜了江阁老一筹。日后若他任上贪腐真被挖出来,那可是江阁老门下学生,江阁老岂能独善其身?”
元镜咋舌,“老奸巨猾!”
赵过替她按摩双手,揉捏得恰到好处,柔软亲昵。
“章阁老尚且而立,至今孑然一身无有妻儿,尚不算老。”
元镜撇撇嘴,打了个哈欠道:“乏了。”
赵过在她耳边呵气如兰问:“娘娘要歇息么?”
“嗯,午睡片刻。”
正当此时,殿外忽有宦官来飞报。
“皇后殿下!皇后殿下!”
赵过呵斥:“蠢东西!娘娘面前也这么慌慌张张?”
那小宦官见赵过的怒容吓的两腿一软,但他还是磕磕绊绊道:“奴、奴婢奉乾清宫旨令,请皇后殿下即刻移驾乾清宫。皇上旧疾犯了,正找皇后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