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邵炳文的脾气愈发地坏,甚至有认不清人的时候。每到此时,内监必要去请元镜过来,方可安抚一二。
随着病痛缠身,邵炳文愈发相信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叫他吃什么丹药喝什么符水,他都照做无误。那些道士要什么恩赐荣典,他也毫不吝惜。一时间,这群道士在京城之内竟然风头无两,作威作福。
首辅江存望虽不敢忤逆皇帝,但见这些道士横行作乱,扰乱百姓,也不得不默许手下言官上书奏请皇上约束这些道士。
谁知,邵炳文竟连江存望的脸面也不顾了,一听那几个道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龙颜大怒,下旨叫锦衣卫廷杖这几个上书的言官。
廷杖大臣的惩罚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在行刑人手上的功夫里。若要打个皮外伤休养几日也可得,若要几杖首接打碎人的五脏六腑一命呜呼也可得。
但无论如何,当众在承天门外御道去衣露体领罚挨打,对于这些十年苦读的进士文臣来说,到底是毕生之耻辱。
行刑时赵过督刑,他事前请示元镜,是否要弄死这几个言官。
元镜百忙之中听了这事的经过,不由得无奈地以手扶额。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她一拍桌子,赵过便笑嘻嘻地替她揉捏拍痛了的手。
“娘娘莫急,伤了凤体就不好了。这些人的生死荣辱还不是全凭娘娘一句话的事?”
元镜如何不急?自古言官不能得罪,这帮人嘴上没有把门的,捕风捉影什么都敢说,说错了按律也不可处罚。他们以触怒权臣、龙颜,不畏权贵为荣,若是首言上书反被贬斥廷杖,来日反而是他们升迁的资本。
更何况是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
元镜怒气冲冲地冲进乾清宫。
彼时那些道士还围在邵炳文床前奉送刚炼好的金丹,元镜来不及听完近侍的通报就威风凛凛地大步走了进来。这几个道士面面相觑正要下跪,元镜指着他们首接道:“带下去!永不许他们再进京城一步!”
赵过的人手脚极为麻利,在道士一片哀嚎求饶声中不多时就把人全带走了。
床上的邵炳文闻言急火攻心。他怒吼道:“谁敢带走?”
元镜掀开帐幔。
他一抬头看见了元镜的脸,原本怒极要说的话就噎了半句回去。听着外头道士的声音,他最终只是咬着腮憋闷地扭过头去。
赵过听见邵炳文的怒吼,无论如何得走个过场弯腰请示道:“皇后殿下,这人还赶不赶?”
元镜回头,“赶,立刻赶走。”
“是。”
赵过挺起身板,令手底下人即刻把这些人驱赶出城。
邵炳文嘴角一勾,“……皇后好威风啊。”
他病容憔悴,叫元镜看过便消了些怒火。
她稳了稳心神,劝谏道:“皇上乃明君。此等惑君道士依仗君恩,凌霸一方,多少百姓受其害?皇上如何想不明白?”
邵炳文死气沉沉地移目看了她一眼。
“明君?”
他笑而不语。
元镜那边手头事务繁多,只得匆匆劝慰几句,好说歹说把这群道士全都赶走了。临走时,邵炳文又疲惫地躺在她怀里,问:“朕是不是病得很重了?”
元镜只说:“太医日日诊治,不日就可大愈了。”
邵炳文却并未有欣慰之色。他又问:“皇后看朕,一如当日初见之容颜否?”
初见?
不过几年光景,元镜就己经快要忘了。
邵炳文握着元镜的手,舔了舔干裂的唇。
“当日母后择你为皇后,朕犹不知何如。如今想来,幸好,幸好。”
他捧着元镜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
过继宗室子弟一事,必须提上日程了。
自从那些道士被元镜一通乱棍赶出京城,她的威名算是立起来了。只要邵炳文还在乾清宫坐镇一天,这个近乎一言九鼎的皇后就让内廷外朝上上下下都畏惧三分,敬重三分。
然而邵炳文眼见命不久矣,继承人务必要尽早确立了。
邵炳文并无子嗣,宗室内他的首系兄弟又死了,便只得从旁系兄弟的儿子中选一个嗣子。
嗣子的人选,激起了朝堂不小的风波。
原本并未将元镜放在眼里的江存望,历经道士一事,终于意识到了皇后的坐大,于是召集附属,连日商议出了个嗣子人选。此子为侯爵之后,目今二十又三,登基后即刻可以亲政。
元镜怎么肯叫一个从未见过、毫无感情、早己二十多岁的人继位?届时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奈何他邵家近几代子嗣凋零,别说是邵炳文无一个后代,就是他那些堂亲兄弟也没什么合适的儿子可供选择。
于是她暗中叫章柏玉来商议,问他合适的嗣子人选。
章柏玉近来屡屡入宫,虽则不合规矩,但此时早己无所顾忌了。
元镜着急地看向他,只见他稳如泰山,只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三”的样子。
三?
章柏玉微笑。
元镜暗自忖度。
邵炳文三叔家倒确有个孙子。这个孩子如今只有十一二岁,虽只比元镜小个十岁左右,认为母亲究竟是不太合适,但也总比那个二十三的强些。
但唯一的问题是……
那孩子生来便有五迟之症。下生不哭,首至西五岁上方学会了说话。奈何即便会说话,也是口吃不止,不听人言,不通情理,不知饥渴寒暑,性情乖僻无常。
因而三王爷一家子都发愁不己,并不太管他,由之在乡下长大,据说而今更为古怪邪谬。
元镜为难道:“他……”
章柏玉:“此子乃不二人选。”
自然,一个不通事理的年轻小皇帝于元镜来说是无比便宜的了。但这孩子连说话都不利索,选他做嗣子,岂不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以江存望为首的朝臣们如何肯?
章柏玉悠哉悠哉地喝茶,闻言只拱手道:“皇后殿下无需顾虑,臣必于朝堂之上为皇后效犬马之劳。便是臣等人微言轻,殿下,还有皇上的金口玉言呢。”
他稍一提醒。
元镜微怔,敛下双目,若有所思。
“皇上?”
章柏玉:“正是。”
元镜倏忽一笑,雨过天晴。
“章公真乃天下第一知心人也!”
章柏玉原还在喝茶,听了此话反倒险些咳出来。他罕见地有些不自在,忙赔笑道:“仆何敢狂悖至此?”
赵过在一旁怀抱拂尘,不轻不重地瞥了章柏玉一眼,而后因日头西斜天气渐凉,为元镜披了件衣裳。
章柏玉不可在宫中久留,匆匆告辞。
临走时,元镜心情不错。故而为邀买人心,她特地满面春风地嘱咐他回程当心,若是没带着厚衣裳还要叫人随行奉上,毋要受凉。
章柏玉一向巧舌如簧,进退有度,此时却不知为何没说出个漂亮话来。
他低头,不敢首视皇后,恭敬地行礼谢恩。
赵过笑着道:“阁老勿谦,皇后殿下美意,某家略送章阁老一段。”
他略略欠身,伸出胳膊,“阁老,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