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霄说是不愿进食,但元镜走进他的寝殿时却见他斜卧榻上,体态风流,面容悠哉,甚至一见她的身影便笑了,口中道:“母后,您终于来了。”
元镜先前以为他绝食是骗她的,还有些生气。及至她伸手探了探邵云霄的手腕、额头,惊讶地发觉他比从前清瘦许多的皮肉骨骼,才将信将疑地问:“还不吃东西?”
邵云霄看向元镜身后的郑闻秋,郑闻秋眼神看向元镜,得到元镜首肯后无声地退下。邵云霄这才开口:“母后若有命,儿自不敢违抗。”
元镜:“我早有命,你听了么?”
邵云霄摇摇头,“要母后亲口说,才算数。”
元镜甩开他的手。那只手臂无力地摔向床边,发出不小的声响。
“云霄,时至今日,你还要装疯卖傻?”
“装疯卖傻?”
邵云霄好像丝毫感觉不到手腕的疼痛。他唇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但他依旧面带笑容。
“母后以为,儿还在装傻诓骗您么?”
他艰难地爬起来,从黑暗之中探出一张恍若鬼魅的美人脸来。
那一瞬间,元镜心头一坠。因为她恍惚间看见了他父皇邵炳文临死前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两张脸渐渐隔着时空重合,邵炳文生前恶咒一样的话语,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母后。”
那张美人脸说话了。
邵云霄狠狠地抓着床边的帷幔,艰难支撑起来,突出的目光灼灼盯着元镜。烛光打在他的脸上,跃动不止。
“母后,母后啊……你现在是否厌恶我?你定是厌恶我到极点了,觉着我多年来骗了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是也不是?”
元镜没说话。
邵云霄呼吸急促起来,“可是,你知道吗?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赌这么一次,也不后悔输给你。重来一万次,我也还是想要胜过你,胜过幼时起便能对我生杀予夺的母后,胜过执大象、天下往的摄政之主。重来一万次,我也还是不后悔输给你,因为我若真能胜过你,你就不是我的那个母后了……哈哈哈哈,元镜,元氏女,成王败寇,我无怨无悔。”
他没有力气笑,所以发出了尖锐难听的怪动静。这张脸扭曲起来,愈发像是阎罗恶鬼,叫元镜心头猛跳。
邵云霄忽然动了。他猛地向前一扑,却又跌在地上。
元镜下意识后退,却见邵云霄朝她伸出手。
“元镜,元氏女,你躲什么?你害怕我?我快要死了,万事皆空,你怕什么?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
他一向恭恭敬敬称呼元镜为“母后”,这是他第一次首呼她名,用着格外怪异、黏腻的语气说“让我抱抱你”。
侧厢房传来老狼犬不安的声音,它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异常。
邵云霄却并未施舍一丝注意力给那只狼犬,而是紧紧盯着元镜,见她久久不动之后转为愤怒。
“你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我的一辈子都毁在这座宫殿里了,死到临头,你却碰也不敢碰一碰我!你怕什么?你怕我吃了你?还是怕我***?”
他嘴里吐出了叫人难以相信的字眼。元镜瞪大了眼睛,怒斥:“胡言!”
邵云霄眼睛都不眨一下,妖异的面庞笑了,仍旧鲜妍漂亮。
“不是胡言,我不是不想,我只是不能,因为我这辈子都不能是你的丈夫!你知道我多恨这一点吗?我恨不得借尸还魂在你那个死鬼丈夫身上,我恨不得叫狗一口咬穿你那些裙下之臣的脖子,我恨不得现在就娶你,当你唯一的丈夫,生同衾死同穴的丈夫!元镜,元镜,我想要的终究什么也没得到,总算能叫你稍稍宽慰些了吧?”
他笑了,随后语气一转。
“好,好,你不愿碰我也罢。或早或晚,我总要随着这座宫殿一同腐烂了。那时,我死了,你便开心了吧?哈哈,不行,你不能忘了我。哪怕你杀了我,日后住在乾清宫里,看着那把龙椅,看着这具龙床,你也要想起我是怎么躺在这里的!日后有千万个章柏玉、何游之,只要进了乾清宫上了龙床,你都要记着,我死也不会甘心!一生都没得到的东西,死后便是化为厉鬼,我也不会放手!”
元镜怔怔地看着他,那张脸、那个声音,逐渐模糊下去,分不清是多年前的先帝,还是今日的皇帝。
邵云霄咧开嘴角。
“走吧,母后,我活着时,您再也不必踏进这间屋子一步。”
“永别了,母后。”
元镜跑开了。
她不该就这么匆忙地离去,邵云霄形若疯癫,最后的话语更是云里雾里。他口口声声说着“活着死了”的话,莫非有走投无路自尽之意?
如果是这样,她更应该着人看管。如果皇帝死了,她手头又会多好些个麻烦事。
但她罕见地没有做到周全。
那张与邵炳文一模一样的脸叫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少女时候,战战兢兢,步履维艰,以至于一时间失了理智。
独自回到黑沉沉的寝殿,元镜根本睡不着。
她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团黑,忽而悲哀地想,从邵炳文的父亲开始,一个荒淫无道最后难堪死去的皇帝,一个多疑痛苦求生不得的皇帝,一个满心抱负却受忧患折磨的摄政君主,还有一个蹉跎一生到头来只能为人傀儡生死不由己的幼帝。
无一圆满。
不知一轮又一轮的岁月之中,王侯将相,平民百姓,各自都在求什么、恨什么,以至于一遍又一遍上演历史演绎过无数次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彼此在生死之间蹉跎轮回。
她想不透。
漫漫长夜,一丝月光泻了进来。
元镜扭头,看着那一缕月光,忽然舒了口气。
不,她还不能退缩。尽管沧海一粟的她无力在巨大的轮回之中干扰什么,但她至少要尽自己此生的全力,完成她觉得她应该做的事情,履行她应该履行的责任。这样,她才能在每一个夜晚问心无愧地睡去。
这份责任,是她赖以生存的支柱。
圆月高升,元镜终于沉沉睡去,临睡之前脑海里还在思考着明日早朝最后敲定和谈的种种事宜。
天地同观,古今一月。无论何时何地,悬于天边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寒凉的月光照在元镜身上的时候,她双眼勉强睁开了一个缝隙。于是鬼怪一样张牙舞爪的树影就着参差错落的银月散成一片模糊的光,塞进了她红肿的眼眶。
意识回笼的那一刻,方才所梦种种都渐渐褪色。元镜逐渐清醒起来。
先感受到的,是浑身剧烈的疼痛。
“嘶——”
嘴角一动,扯到了伤口。
她胡乱一抓,扶着旁边的老树根支起身子。在看清自己断裂的手骨和划伤的大腿后,她终于完全从昏迷时的梦境中脱离,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再次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