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林夏端着铜手炉穿过回廊时,正撞见裴氏将滚烫的栗子羹泼在小丫鬟裙摆上。
青瓷碗碎成三瓣,粘稠的甜汤顺着鹅卵石缝隙蜿蜒到林夏绣鞋边。
“连糖霜与蜂蜜都分不清的蠢物。”裴氏转动腕间翡翠镯,丹蔻指甲划过小丫鬟红肿的手背,“当年老夫人赏的琉璃盏,就是被这等粗手摔碎的。”
林夏指尖着手炉錾刻的缠枝纹——那是她三岁生辰时父亲亲手绘的花样。
她屈膝时特意让耳后朱砂胎记擦过领口,果然瞧见裴氏瞳孔猛地收缩。
“奴婢斗胆,这栗子羹要配崖蜜才不腻口。”她将备好的青竹筒呈上,筒底暗纹与裴氏袖口银线牡丹恰好相映,“前日听赵伯说,夫人近来夜里总咳嗽。”
裴氏突然攥住她手腕,染着沉水香的帕子重重按在她虎口旧疤:“你倒比某些吃里扒外的更懂规矩,可听说过侯府西角楼闹鬼?都说十五年前冤死的顾姨娘,总爱穿绣红梅的白绫鞋......”
林夏喉头泛起血腥味。
那夜母亲被勒断的颈骨硌在她掌心,绣鞋尖头的红梅浸在雪地里。
她垂眼盯着帕角针脚,突然轻笑:“奴婢愚钝,只晓得侯爷书房挂着幅《红梅映雪图》。”
铜手炉“咔嗒”轻响,暗格里沈木昨夜塞进的蜡丸贴着她掌心。
裴氏显然被这意料外的答案噎住,腕间翡翠镯磕在石桌上发出脆响。
“好伶俐的丫头。”裴氏拔下金簪挑起她下巴,“那你可知晓,老夫人生前最爱的羊脂玉净瓶,原先摆在何处?”
廊下穿堂风卷起林夏的碎发,她望着假山后那片新翻的土——昨夜沈木带她挖出裹着血衣的瓷片时,琉璃色的牡丹纹正如此刻裴氏领口的绣样。
“许是在佛龛旁?”她故意让声线发颤,“奴婢上月洒扫祠堂,见空着个缠金丝的楠木座。”
“那是供先侯爷盔甲的位置!”裴氏霍然起身,簪尾朱砂石刮过林夏锁骨,“说!是谁告诉你......”
惊呼声被突然掐断。
沈木的玄色披风掠过月洞门,他指尖还沾着鸽羽上的白霜:“母亲好兴致,可是在教丫鬟们认古玩?”
林夏适时让泪珠悬在下睫:“奴婢该死,定是记混了赵嬷嬷讲的陈年旧事。”
当沈木的目光扫过她锁骨血痕时,裴氏突然抚掌大笑:“昭儿来得正好,这丫头倒让我想起你夭折的妹妹。若她活着,也该有这般......”染着凤仙花的指甲突然戳向她耳后,“这般鲜艳的胎记。”
铜手炉骤然发烫,林夏借着下跪动作避开触碰。
青石砖的凉意透过膝盖,她听见自己用最温顺的语调说:“奴婢卑贱之躯,怎敢与侯府千金相较。”
暮色爬上飞檐时,林夏在井台边绞着浸透栗子羹的裙裾。
井水倒影里忽然多出一道佝偻身影,赵伯的藤杖在青苔上拖出蜿蜒水痕。
她故意将玉坠摔在石阶缝里,果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姑娘当心。”赵伯枯枝般的手抢先拾起玉坠,混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残缺的獬豸纹,“这物件......”
西墙外突然传来更夫敲梆声,老管家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林夏望着他踉跄退进阴影里的背影,指腹轻轻擦过玉坠缺口——那里还沾着裴尚书府特有的松烟墨香。
井水晃碎了赵伯佝偻的倒影。
林夏攥着湿漉漉的裙角转身时,老管家藤杖上的铜铃铛正巧卡进石缝,暗青苔痕爬上他松垮的眼袋,"姑娘这玉坠……"枯哑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倒像是前院花匠落下的。"
林夏指尖抚过玉坠缺口,昨夜沈木在琉璃瓦上说的话忽然在耳畔回响。"裴尚书府特供的松烟墨,"彼时玄衣侯爷的指尖沾着瓦片寒霜,"当年你母亲遇害前夜,书房账册就浸着这种墨香。"
此刻井台边的青苔泛着油润的光,林夏将玉坠往袖中一收:"赵伯说笑了,这是前日浆洗房张嬷嬷赏的。"她故意让袖口滑出半截红绳,绳结处歪歪扭扭的梅花扣,正是幼时奶娘独创的系法。
藤杖突然剧烈颤动。
赵伯布满老年斑的手背暴起青筋,混浊眼珠死死盯着随夜风晃动的红绳:"这绳结……"老迈的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改口道:"西角楼年久失修,姑娘夜里莫要乱走。"
梆子声又近了些。
林夏拧裙摆的水渍时,嗅到赵伯身上飘来的苦艾味——那是裴氏小佛堂常年熏的香料。
她状似无意地叹息:"听说东厨的月钱又拖了,王婶子家瘫在床的老娘连药都抓不起。"
"还不是西跨院那位……"赵伯的藤杖突然重重戳在青砖上,惊起墙头两只灰雀。
老管家佝偻的脊背绷紧又放松,话锋急转:"老奴多嘴了,姑娘且记得申时三刻莫去后花园。"
林夏望着他跛脚离去的背影,舌尖抵住齿间藏的薄刃——方才赵伯俯身时,后颈赫然有道陈年鞭痕,与母亲陪嫁账簿里夹着的证词分毫不差。
十五年前负责押送证物的车夫,正是被马鞭活活抽死在闹市。
暮色染透回廊时,她蹲在庑廊下擦拭铜手炉。
暗格里的蜡丸己被沈木取走,取而代之的是半块焦黑的木牌。
牌面残存的"顾"字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边缘牡丹纹与裴氏今日衣领的绣样严丝合缝。
"姑娘可要当心炭火。"粗使丫鬟阿芜抱着柴禾经过,袖口沾着西跨院特有的金丝桃花粉。
林夏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灰时,摸到藏在衣领里的硬物——是半枚刻着"裴"字的铜钥匙。
三更梆子响过两遍,林夏蜷在通铺最里侧假寐。
同屋几个丫鬟鼾声渐起时,她将玉坠缺口按在窗棂月光下。
残缺的獬豸纹在青砖上投出狰狞影子,恍若当年刑部大堂悬着的"明镜高悬"匾。
指尖突然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
翻转玉坠对着月光细看,缺损处竟藏着蝇头小楷——"癸未年腊月廿三"。
正是母亲棺椁入土那日,裴氏抬着八抬大轿从侧门进府的日子。
更漏声里,林夏摸出枕下藏着的《女诫》。
书页夹层中半张泛黄的地契被月光浸透,父亲遒劲的笔迹在"顾氏别苑"西字上晕开墨痕。
她将玉坠按在地契缺角处,獬豸的利爪恰好补齐了被火烧毁的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