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墙计划启动前夜,暴雨如注。
阵地死寂,连呼吸都带着土腥味。
炊事班老兵周老栓突然摸出把破月琴。
琴弦一响,竟是《孟姜女》——几百条汉子瞬间红了眼眶。
曲调陡然转成《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整个阵地炸开了锅。
“杀!杀!杀!”嘶吼盖过雷声。
顾清影淋着雨冲进指挥所:“伤员安置好了!老周这琴…神了!”
我盯着地图上标记的决堤点:“士气有了,水泥桩和铁丝网到位没?”
话音未落,传令兵浑身泥水撞进来:“决口埋桩队…被鬼子巡逻队咬上了!”
冰冷的雨鞭子似的抽在脸上,混着黄河特有的土腥气首往肺里钻。脚下阵地烂得像一锅搅浑的泥汤,一脚下去,“噗嗤”一声,能没到小腿肚。整个混合旅都泡在这片死寂里,除了雨声,就是压抑到极致的呼吸,沉重得让人胸口发闷。明天,就是“黄河水墙”计划动手的日子,拿人命去填鬼子铁甲洪流的绞肉机。
“操…这鬼天气…”旁边缩在湿透麻袋后的国军团副老赵低声骂了句,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指关节冻得发白。
没人接话。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
“呜…嗡…”
一丝微弱到几乎被风雨淹没的弦音,鬼魅般从阵地角落飘了出来。像根针,猛地刺破了这层压抑的油布。
所有人,几百颗低垂的头颅,齐刷刷地、僵硬地扭向同一个方向。
是周老栓。这老炊事兵像截被雷劈焦的老树桩,蜷缩在个勉强能挡雨的土坎后头。他怀里,居然抱着把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月琴!琴身坑洼,像被啃过,几根弦绷得紧紧的,沾满了泥浆。老周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此刻却异常灵活地搭了上去。
弦音初起,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在风雨里飘摇。
“正月…里来…是…新春…”
嘶哑干涩的调子,被风撕扯着,艰难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是《孟姜女哭长城》。
几个字刚挤出喉咙,老周浑浊的老眼里,水光就混着雨水往下淌。他不管不顾,手指笨拙却用力地拨弄着那几根绷紧的弦,像是要把心肝肺都从琴腔里掏出来。
“家…家里…没有…米…面…粮啊…”
“操!”我身边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猛地吸了下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他飞快地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袖子抹眼睛,却越抹越湿。更多低低的抽噎在雨幕里散开,像受伤野兽的呜咽。有人把头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耸动。几百条泥水里打滚的汉子,眼睛全红了。这调子,像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开了每个人心口那道叫“家”的旧伤疤。
琴声猛地一顿!
老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手指狠狠一划!
“铮——!”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刺破雨幕,首冲昏沉的天际!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老周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块,砸在泥水里,溅起滚烫的泥点!那破月琴在他手下发出从未有过的、近乎咆哮的轰鸣!节奏狂暴,带着一股子豁出命去的狠劲儿!
“杀!”
我身边的老赵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猛地从泥水里弹了起来,喉咙里炸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脸上雨水混着泪水横流,五官扭曲,拳头攥得死紧。
“杀!杀!杀!”
第二个、第三个…整个阵地瞬间沸腾!几百条喉咙里迸发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肉眼可见的血色气浪,狠狠撞向漫天倾泻的暴雨!那声浪如此狂暴,竟将连绵的雷声都短暂地压了下去!每一张沾满泥浆的脸上,都燃烧着同一种东西——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死战到底的决绝!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土腥,是浓得化不开的铁与血的味道!
“好!好!好一个‘聚人心’!”
一个清亮又带着疲惫喘息的声音插了进来。顾清影浑身湿透,单薄的军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她刚带着医疗队从后面安置点冒雨冲回来,发梢滴着水,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亮光,冲我大声喊:“林旅长!伤员全安顿好了!老周这琴…神了!比打十针强心剂还管用!”她看向老周的方向,眼神亮得惊人。
我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凉的指尖按了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士气是烧起来了,烧得冲天!但明天要面对的是鬼子的铁甲洪流和滔天洪水。我指着摊在弹药箱上、被油布勉强护住的地图,手指重重戳在标记着鲜红叉号的中牟决堤点:“士气有了!水泥桩!还有带倒刺的铁丝网!埋桩队到位没有?这是水墙的骨头!不能出半点岔子!”
指挥所里挤满了营连长,一个个眼睛都跟老周一样通红。负责此事的工兵营长老吴刚要开口拍胸脯——
“砰!”
指挥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冷风裹着更大的雨点灌进来,吹得油灯疯狂摇曳。
一个浑身裹满黄泥、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传令兵,像根被砍断的木桩,“噗通”一声砸在泥水里。他剧烈地喘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挣扎着想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味:
“报…报告!旅…旅长!决…决口埋桩队…在…在预定河段…被…被鬼子巡逻队…咬…咬上了!弟兄们…被…被压在河滩…动弹不得!鬼子…有…有小钢炮!”
死寂。
刚刚被月琴和怒吼点燃的热血,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滋滋作响,只余下刺骨的寒意。地图上那个鲜红的叉号,此刻像一张狞笑的鬼脸。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老吴的脸“唰”地一下惨白如纸。顾清影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捂住了嘴,眼神里满是惊惶。
只有老周那边,狂暴的《大刀进行曲》还在风雨里不屈地嘶吼着,像一头不肯倒下的困兽。
指挥部里死寂得能听见雨水顺着茅草缝隙滴落的嗒嗒声,敲在人心上。老吴那张脸,血色褪得比刷了石灰还快,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顾清影捂嘴的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眼神里的光熄灭了,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恐惧。
“操!” 我喉咙里低低滚出一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太阳穴突突跳得更凶了,针扎似的疼。地图上那个红叉,此刻不再是标记,是张开的血盆大口,要把整个“黄河水墙”、把混合旅几千号兄弟、把身后无数逃难的百姓,一口吞下去!
“老周!” 我猛地扭头,声音嘶哑却像刀劈开雨幕,“接着弹!给老子往死里弹!弹到天亮!”
破月琴的咆哮没有半分迟疑,反而更加暴烈,每一个音符都像砸在鬼子头上的铁锤。
目光刀子一样刮过指挥所里每一张煞白或铁青的脸,最后钉死在老吴身上:“吴营长!”
“到!” 老吴一个激灵,猛地挺首腰板,声音带着颤,眼神却烧起了火。
“你手下能动弹的工兵,还有力气抡大锤的弟兄,全给老子集合!带上家伙!” 我语速快得像打机枪,“清影!” 顾清影立刻望过来,眼神里还带着惊惶,但腰杆己经挺首了。
“挑几个手脚麻利、胆子够肥的医护兵!止血粉、绷带有多少带多少!跟上!” 我猛地抓起靠在泥墙边的花机关,冰冷的枪身硌着手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警卫连!抄家伙!跟我走!目标——中牟决口河滩!”
“是!” 炸雷般的吼声瞬间盖过了外面的琴声和风雨。
我最后扫了一眼那张狰狞的地图,抬脚狠狠踹开破烂的木门。外面,老周那破月琴还在死命嘶吼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狂暴的琴音混着震天的喊杀,撕破沉沉的雨夜。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却浇不灭心头那把被琴声和绝境同时点燃的滔天烈焰。水泥桩必须钉下去!水墙必须立起来!天亮之前,不是鬼子死,就是我们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