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长恭独自一人,回到孤零零的临时军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火把光亮和夜风。
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连一点余温都吝啬地散尽。
帐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司徒长恭没有试图点燃油灯。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央,一动不动。
许老夫人那番泣血的控诉,托孤的重负,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烙。
尤其是那句“许家儿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带着宁为玉碎的决绝,沉重如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种信任,是刀刃,也是鞭子。
黑暗中,他缓缓解下厚重的皮铠,露出内里的单衣。
一丝淡淡的冷香,极其不合时宜地萦绕在鼻端。
是晏茉。
司徒长恭动作猛地一滞。
指尖无意识地摸索到衣襟内侧一个硬硬的凸起。是一枚用金线小心缝合在内袋里的羊脂玉佩。
雕工不算顶好,却是晏茉第一次承欢后第二日,亲手戴在他脖子上的。
她带着水汽的眼睛望着他,声音细细柔柔:“愿佩常在,郎心安。”
一股难言的焦躁猛地攫住了他。
白天在总督府所闻所见如同冷水淋头,此刻这细微的温香和指尖的触感却显得那么虚浮,那么不合时宜.
他猛地将解开的铠甲重重摔在旁边的矮几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需要功劳。
不仅仅是为了雁门关这艘将倾的破船,不仅是为了给许家一个交代,更是为他自己,一个需要彻底摆脱卫云姝那个女人阴影的自己.
这念头像野火一样烧起来。
许老夫人在绝望中,断断续续提及的那些战报……那个名字被她下意识地带上了一种推崇的语气,临川公主卫云姝。
她认为,司徒长恭过往那些漂亮的战绩,必然有卫云姝在背后指点。
许老夫人根本不知道,他此行的精妙布局,全都出自于卫云姝!
火光熄灭的军帐,幽暗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司徒长恭猛地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到榆木长案边。没有点灯。
他凭着记忆,在黑暗中准确地摸到了案上那块作为临时地图的羊皮。
指尖触到皮面,凭着白天无数次研看的记忆,他的食指精准地落到了一个地方。
关外西北角,一道被浅浅刻下的褶皱。
青石隘。
卫云姝信笺末尾那行字,仿佛带着她特有的清冷目光,穿过重重黑暗,再次刺入他脑海:“若遇绝境,可寻雁门关外,青石隘。”
黑暗中,司徒长恭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然而,仅仅一瞬。
一股更蛮横的力量猛地压下了这瞬间的悸动。
是那种深入骨髓的耻辱感,是不愿再与那个女人有任何牵扯的抗拒。
凭什么?
凭什么每一次他赖以建功立业的依仗,都绕不过她卫云姝?
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他永远欠着她?
司徒长恭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能再用她的主意,一个字都不能提!
许家的事,必须由他司徒长恭独立解决!
雁门关需要定心骨?那他就做这块定心骨!
许老夫人需要希望?他就成为那个带来希望的人!
没有卫云姝,他一样可以!
一股狠戾之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几乎是扑向桌案一角,摸索着抓起一截军中常用的的炭笔。借着从帐帘缝隙透入的月光,他将炭笔用力摁在羊皮地图上那代表着“青石隘”的褶皱位置。
粗黑的炭痕瞬间覆盖了那道褶皱,像一道丑陋的伤口,彻底抹去了“青石隘”的存在痕迹。
黑暗里,完成动作的司徒长恭重重喘着气,如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杀。
“来人!”他突然对着帐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
守夜的亲兵应声掀开帐帘一角:“将军?”
微弱的光线投射进来,映亮司徒长恭的半边侧脸,线条冷硬如刀。
他的目光落在被自己抹黑一角的羊皮地图上,眼神里翻涌着野心。
“立刻去传话,命骆锋等几个指挥使,即刻到我帐中!传斥候队长,要最熟悉关外那几条绝命山道的,现在!”
……
雁门关议事厅内,空气凝滞如铁。
关外南唐军日日耀武扬威,谷道耶虐杀西魏百姓的狂笑,受难者凄厉的哀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将士的心。
总督许启胜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上面严令不得出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子民受戮。
司徒长恭猛地推开面前的沙盘,木屑飞溅。
“憋屈!窝囊!”他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困兽,眼中血丝密布,“眼睁睁看着那谷道耶屠戮我同胞,听着百姓的惨叫,我们却只能缩在这龟壳里!许总督,”
他转向许启胜,“末将知道您有苦衷,可再这样下去,军心就彻底散了!我们拿什么守关?拿什么对得起关外那些枉死的冤魂?”
他环视周围,冯嵩等将领无不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
那份无力感,几乎要将人逼疯。
“难道就这么算了?”司徒长恭的声音陡然拔高,“谷道耶烧我粮草,辱我百姓,此仇不报,我等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还有许总督的家小……”
他看向许启胜,对方身体猛地一颤,眼中是痛苦与担忧。
司徒长恭深吸一口气,他大步走到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代表南唐大皇子鹿昶营地的位置:“谷道耶残忍,但鹿昶才是关键!此人身份贵重,护卫必然森严,极可能也是许总督家眷被囚之所。”
指尖随即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象征粮草辎重的区域:“至于粮草,谷道耶既用过夜袭烧粮之计,必生防备,或已转移,但此仇必报!”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众将:“末将有一计。或可雪耻,救回总督家小,重创南唐!”
他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手指在沙盘上飞快移动,勾勒出一条条进攻路线,一个个战术节点。
声东击西、化整为零、擒王毁粮……种种策略环环相扣。
冯嵩等人起初还带着疑虑,随着讲解深入,眼睛却越来越亮。
“此计精妙!”冯嵩激动地拍案而起,胡须都在颤抖,“司徒将军,从何处得来如此妙策?”
司徒长恭眼神微黯,掠过一丝遗憾:“此乃末将当年在苍南时,有幸得观一部残卷《兵法七略》上半卷所悟。可惜…仅有半卷。”
他摇摇头,随即又坚定道,“然以此连环计,足可一试。南唐骄兵,正疏于防范之时!”
“干了!”
“追随将军!”
“雪耻!报仇!”
冯嵩等将领纷纷应诺,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许启胜看着眼前激愤的众将,嘴唇哆嗦着。他猛地离开主位,踉跄两步,竟对着司徒长恭,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底:“长恭!启胜代阖城军民,代我妻儿老小,拜谢将军高义!此恩永世不忘!”
司徒长恭急忙侧身避让,双手扶住许启胜双臂:“总督折煞末将!此乃末将本分,众将士,听令!”
“依计行事,今夜,让谷道耶也尝尝被火烧的滋味!”
憋屈了太久的力量一旦找到宣泄口,爆发出的效率是惊人的。
军令一道道飞速下达,整个雁门关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巨兽,从死寂中苏醒过来。
士兵们沉默地擦拭兵器,检查甲胄。
夜色,如期而至。
南唐大营,中军帐内灯火通明。
谷道耶一身玄黑轻甲,指尖捻着一枚染血的铜钱,听着帐外隐约传来的西魏方向动静,嘴角噙着残忍的冷笑。
大皇子鹿昶则斜倚在铺着华丽皮毛的软榻上,两名妖娆的舞姬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揉捏着腿脚,帐内弥漫着暖香与酒气。
护卫统领许定按刀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宛如一尊雕像。
“报——!”尖锐的嘶喊撕裂了营地的平静。
一个浑身是汗的南唐探子连滚带爬冲进大帐:“禀大帅,殿下!雁门关方向有异动,城门大开,黑压压全是人!听那动静,怕是有不下十万主力倾巢而出,正朝我军防线压来!”
“什么?!”鹿昶一把推开舞姬,霍然坐起,脸上瞬间褪去血色。
谷道耶捻动铜钱的手指猛地顿住,眼中惊疑不定。
十万主力?西魏人疯了?
还是……有诈?
“再探!”谷道耶厉声咆哮,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整个南唐大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炸开锅。
号角声响起,士兵们匆忙从营帐中涌出,将领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鹿昶的营帐外,护卫数量骤然增加。
就在南唐军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正面防线时,真正的杀机,已悄无声息地贴着大营两侧的阴影,潜行而至。
司徒长恭伏在岩石后,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紧盯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南唐大营。
远处,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滚而来,那是佯攻的两万西魏将士,用生命在制造声势,死死吸引着南唐主力的目光。
“时辰到!”司徒长恭压低声音,“目标:鹿昶主营!斩首,擒王,救总督家眷,点火,制造最大混乱!出发!”
“得令!”
几乎是同一瞬间,另一队由冯嵩率领的精锐,也如同幽灵般扑向预定的粮草辎重区域。
司徒长恭身先士卒,无声无息地扑向鹿昶营帐外一处相对薄弱的栅栏。
两名南唐哨兵刚听到一点细微的破空声,喉咙便被利刃精准切开,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软倒下去。
几根粗大的木桩被迅速砍断,一道豁口悄然打开。
“杀——!”积蓄已久的怒火终于找到出口,司徒长恭一声低吼,如同信号。
数百名西魏精锐汹涌而入。
“敌袭!后方敌袭!”报终于响起,却已经晚了。
瞬间,司徒长恭带来的士兵将手中的火把狠狠投向营帐和堆积的草料。
浓烟翻滚直上,迅速弥漫开来,将混乱与恐慌成倍放大。
火光映照着西魏士兵浴血搏杀的脸庞,也映照着南唐士兵惊恐失措的狼狈身影。
司徒长恭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营帐,尤其是那些守卫格外森严的帐篷,试图从中找到囚禁许总督家小的蛛丝马迹。
“分散!搜寻所有可疑营帐!重点找妇孺!”司徒长恭厉声下令。
十几名精锐立刻脱离主队,然而,几处守卫森严的帐篷被强行突入后,里面除了惊慌的南唐文吏或空空如也,并无妇孺踪影。
士兵们粗暴地扯开一个个帐篷的帘子,回应他们的只有南唐伤兵的惨嚎或者空寂。
一股强烈的不安,缠上司徒长恭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浴血的士兵从混乱中狂奔而来,正是冯嵩麾下的什长。
“司徒将军!”什长声音嘶哑,带着惊惶,“粮草区是空的!全是空的!只有些散落的草料和破车,冯将军带人翻遍了,一粒粮食都没找到!那地方,像是早就搬空了!”
“什么?!”司徒长恭心头剧震,握枪的手猛然一紧。
粮草转移了?谷道耶果然狡诈!
“总督家眷呢?鹿昶主营附近可有发现?”司徒长恭急忙问。
什长用力摇头,脸上满是挫败:“没有!将军,弟兄们快把那边翻过来了,除了鹿昶那龟儿子跑得快,被他那群铁皮罐头护着往西北山坳方向逃了,根本没看到什么家眷的影子!连个可疑的帐篷都没有!”
粮草无踪,家小无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司徒长恭的脚底直冲头顶,激得他头皮发麻。
谷道耶,鹿昶。
精心策划的连环计,调虎离山,直捣黄龙。
每一步都似乎成功了,他们确实如计划般杀穿了敌营后方,制造了巨大的混乱。
然而,最重要的两个目标却如同凭空蒸发。
难道……从一开始,对方就预料到了?
“将军!火太大了,南唐前军已经开始回援!再不撤就晚了……”亲兵的嘶吼在耳边炸响,带着呛咳。
司徒长恭猛地回神,他最后看了一眼鹿昶溃逃的方向。
“撤!交替掩护,按原路撤退!快!”
司徒长恭断后,将几个试图咬上来的南唐士兵挑飞。
他回头望了一眼已成一片火海的南唐大营后方,火光在他眼中疯狂跳动,却再也无法点燃之前的豪情。
这一把烧得南唐营盘火光冲天的大火,烧掉的似乎不仅仅是敌人的营帐,更是他们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