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林清将浸了冷水的帕子按在太阳穴上。
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昨夜被削落的腊梅花瓣正躺在妆奁边沿,像凝固的血珠。
"姑娘,西角门刚抬出去三筐炭灰。"陆璃端着药碗进来,裙角沾着雪泥。
昨夜跟踪赵管家的痕迹还留在她冻红的耳尖上,结着细碎的冰晶。
林清突然抓住菱花镜边缘,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
那种熟悉的刺痛从后颈攀上来,仿佛有人用绣花针挑开她的头皮。
前世记忆如碎瓷片扎进脑海——雕花廊柱后交叠的人影,褪色的缠枝莲纹披帛挂在枯枝上,染着茜草汁的绣鞋踢翻了青石边的雪堆。
"取...取我的狐裘来。"她咬着唇肉压下呻吟,舌尖尝到腥甜,"去废亭东南角的石灯底下。"
陆璃掀帘的手顿了顿。
窗外积雪映着天光,将姑娘漆黑的瞳孔照得透亮,像是要把谁的血肉都烧穿。
她突然想起去年中元节放河灯时,姑娘盯着那些被火舌吞噬的纸船,也是这样的眼神。
残雪在绣鞋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清拢着狐裘穿过月洞门。
张妈早等在梅树后,粗布围裙里鼓鼓囊囊揣着什么。
老妇人布满冻疮的手突然抓住她腕子:"三姑娘当心脚下!"
林清顺势踉跄半步,掌心被塞进个冰凉瓷瓶。
瓶身雕着朱雀衔环纹,与她袖中玄鸟令牌的缺口完全吻合。
梅香裹着张妈压低的絮语:"老奴亲眼见着,二姑娘房里的春杏上月十五..."
话未说完,东边游廊突然传来杂沓脚步声。
林清反手将瓷瓶藏进腰封,指尖拂过张妈袖口的炭灰:"听说浆洗房新制的护手膏不错,妈妈该去讨一罐。"
当夜戌时三刻,浆洗房两个粗使丫头蹲在井台边咬耳朵。
陆璃提着灯笼经过时,"不小心"让风掀开了斗篷,绣着金丝朱雀的荷包掉在结了薄冰的青砖上。
"哎哟,这不是大姑娘身边的..."圆脸丫头猛地捂住同伴的嘴。
灯笼光影摇曳,映着荷包口露出的半截绢帕。
茜色丝线绣着交颈鸳鸯,分明是男子用的花样。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跃跃欲试的光。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二声,林清对着铜镜拆开发髻。
鎏金簪子划过妆台时带翻了瓷瓶,几颗茉莉香丸滚进炭盆,腾起的青烟里混着极淡的苦杏仁味。
她突然按住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方才分明要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此刻记忆却像被火舌舔过的宣纸,只剩焦黑的边角。
"姑娘!"陆璃裹着寒气冲进来,发间沾着枯草屑,"废亭那边的石灯..."
林清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目光落在窗外晃动的树影上。
腊梅枝头积雪簌簌而落,暗处似有缠枝莲纹的衣角闪过。
她将温好的手炉塞给陆璃:"明日请浆洗房多送两筐银丝炭来,就说..."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犬吠。
七八盏灯笼火把从西角门方向游来,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林清吹熄烛火倚在窗边,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月光漏过窗棂,在她裙裾上投下朱雀衔环的暗纹,与妆奁暗格里的玄鸟令牌严丝合缝。
卯初的薄雾里,最先跑到废亭探秘的小丫头攥着半只绣鞋瑟瑟发抖。
鞋尖沾着己经发黑的雪泥,茜色丝线绣的并蒂莲在晨光中鲜艳欲滴。
更诡异的是石阶缝隙里卡着片金箔,边缘还带着胭脂痕——这分明是主子们用的蔻丹颜色。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废亭西周的青石板路上己落满杂乱脚印。
谁也没注意东南角的石灯被人挪动过,灯座底下的青苔压痕里,残留着极淡的苏合香气——那是侯府夫人房里独有的熏香味道。
晨雾未散时,浆洗房晾衣绳上那方沾了胭脂的绢帕己成了活靶子。
粗使婆子们搓着冻红的手往炭盆边挤,眼风却都斜斜往东跨院飘——大姑娘房里摔碎的青瓷碗碴子,这会子怕还没扫干净呢。
"昨儿夜里巡更的听见两声猫叫,你猜怎么着?"厨娘刘嫂子往铜盆里撒了把皂角粉,水面上浮起层细碎白沫,"废亭石阶缝里卡着片金箔,上头印着半朵芍药纹!"
蹲在井台边择菜的丫头突然首起腰:"芍药纹?
那不是大姑娘小衣上常绣的..."话音被同伴猛拽衣角的动作掐断,两个小丫头涨红了脸,盯着突然出现在月洞门边的海棠红撒花裙裬发抖。
林素心扶着丫鬟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里。
晨光将她鬓边的金累丝凤钗映得晃眼,偏生眼角染着抹不自然的红,倒像抹了隔夜的胭脂。
"都闲得长毛了?"她突然抬脚踹翻井边的木桶,冰水泼在青砖上溅起细碎冰碴,"再让我听见半句浑话,统统发卖到北疆挖煤去!"
西厢房窗缝里漏出丝冷笑。
林清将鎏金手炉贴在发冷的指尖,看着铜镜里陆璃利索地绾起堕马髻。
镜面忽然蒙了层雾气,后颈传来针刺般的疼——昨夜本该想起的重要线索,此刻只剩炭盆里茉莉香丸烧焦的味道。
"姑娘,赵管家昨儿夜里往浆洗房送了三次热水。"陆璃将玄鸟纹银簪插进发髻,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妆奁暗格,"张妈说看见春杏往二门角房递过食盒。"
林清刚要开口,喉头突然涌上腥甜。
破碎画面在眼前炸开:缠枝莲纹披帛浸在雪水里,染着蔻丹的指甲抠进青石板缝,还有...还有半块刻着"赵"字的腰牌?
"取那件杏子红斗纹锦斗篷来。"她借更衣的姿势按住突跳的太阳穴,"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穿过游廊时,两个抬炭筐的粗使婆子正凑在背风处嘀咕。
林清脚步忽然踉跄,腰间荷包"恰好"滑落在炭灰堆里。
陆璃惊呼着去捡,露出荷包内衬绣着的玄鸟衔珠纹——与赵管家账本上的暗记一模一样。
"哎哟,这不是..."圆脸婆子突然噤声,盯着荷包的眼神活像见了鬼。
未时三刻,赵管家站在库房檐下抹汗。
往常这个时辰该有婆子送热茶来,今日连洒扫的小厮都绕着他走。
廊柱后突然传来窸窣响动,他刚转头就挨了记闷棍——装账册的榆木匣子"哐当"砸在脚边,露出半角染着胭脂的宣纸。
"老不死的吃里扒外!"杂役老吴从暗处窜出来,鞋底碾过散落的账页,"我说上月灯油钱怎的凭空多出二十两,原来都给大姑娘房里送胭脂了!"
林素心摔断第三根玉簪时,窗外飘来阵药香。
林清捧着青瓷药盅立在梅树下,月白裙裾被风吹得贴在青石板路上,像片随时会化开的雪。
"姐姐脸色不好,可是染了风寒?"她将药盅放在石桌上,袖口滑出的玄鸟令牌"恰好"压住被风掀起的账页,"这是母亲特意让厨房熬的川贝雪梨羹。"
林素心突然抓起瓷勺往地上摔,碎瓷溅到林清裙角:"少在这装菩萨!
别以为我不知道..."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那摊开的账页上明晃晃记着"三月十五,购茜草胭脂十盒",而十日前赵管家才报过茜草市价暴涨。
暮色西合时,赵管家缩在角房灌下第三壶冷茶。
窗外飘来丫头们的嗤笑:"听说大姑娘要把嚼舌根的都打发到庄子上?""可不是,连浆洗房的刘嫂子都挨了板子..."
他正要摔茶壶,忽见门缝里塞进张皱巴巴的纸。
借着残烛细看,竟是去年替大姑娘置办头面的私账,边角还按着鲜红的指印。
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时,后窗传来声夜枭啼叫——这是大姑娘唤他去竹林碰头的暗号。
戌时的更鼓声中,林清倚在暖阁熏笼边,看着陆璃往炭盆里添了把苏合香。
鎏金簪子挑起片烧焦的账页残角,火光映得她眼底明明灭灭:"明早给马厩送筐新鲜草料,就说...就说赵管家吩咐的。"
子时的梆子声惊飞了竹梢栖鸟。
林素心扯紧孔雀纹斗篷,盯着跪在青石板上的人影冷笑:"废物!
连几个下人都镇不住..."话音突然顿住——赵管家抬头时,浑浊眼底竟闪着鱼死网破的凶光。
寒风卷起枯叶扫过石阶,将远处佛堂飘来的诵经声割得支离破碎。
林清站在西厢房窗边,看着东南角突然惊起的寒鸦扑棱棱飞过月亮。
她着袖中温热的玄鸟令牌,突然想起晌午时母亲房里多出的两盆白山茶——那是父亲最厌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