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良安推开江湾城公寓的大门时，屋内一片安静。他脱下西装外套挂在玄关的胡桃木衣架上，松了松领带，目光扫过客厅——没有裴染的身影。
"言言？"他轻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厨房方向传来一阵笑声，混合着中文和英文的对话。顾良安挑了挑眉，放下公文包，轻手轻脚地朝声源处走去。
厨房里，裴染背对着门口，手机支在料理台的支架上。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米色针织衫，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
“Lovely！”裴染的声音里带着顾良安熟悉的、只有在特别开心时才会出现的轻快语调，"Lu，你真是个天才！"
手机屏幕里传来一个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男声："Ran, 你太夸张了。不过这道菜确实花了我三个月时间研究。"
顾良安走近了几步，看到屏幕上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穿着厨师服，背景似乎是一家餐厅的厨房。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个亚洲面孔的男人，正微笑着看着镜头。
"冬阳？"顾良安惊讶地出声。
裴染猛地转过身，眼睛因为惊喜而睁大："顾叔叔！你回来啦！"她伸手拉过他，"快来看，我朋友刚研究出的新菜品！"
屏幕里的两个男人也露出了笑容。金发男子——Lu——夸张地挥了挥手："Bonjour, Monsieur Gu! 你的顾叔叔好帅哦！"后面这句明显是对裴染说的，带着促狭的笑意。
季冬阳无奈地摇摇头，对顾良安解释道："别理他，他今天试菜成功，兴奋过头了。"
顾良安虽然是一脸雾水，但还是礼貌地笑着点点头：“恭喜。是什么新菜品？”
Lu立刻来了精神，拿起一个盘子对着镜头展示，但是蹩脚的中文限制了他的发挥，只能由季冬阳替他描述："他将法式炖小牛肉与中国的陈皮结合，加入了一点西川花椒提味，最后用红酒和蜂蜜调制的酱汁..."
盘中的料理精致得如同一幅画——嫩粉色的小牛肉切成薄片，整齐地码放在盘中央，周围点缀着深红色的酱汁和几片金黄色的陈皮，还有几粒鲜红的花椒作为装饰。
"这需要取个名字，"Lu兴奋地说，"Ran，你有什么想法吗？"
裴染凝视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着顾良安的袖口。片刻后，她轻声说："重逢"
然而Lu对这个词显然很陌生，一脸不知所言的表情。
“Retrouvailles!”季冬阳用法语重复了一遍，Lu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因为这道菜让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裴染笑着说，"也让我想起了..."她侧头看了顾良安一眼，没有说完。
Lu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会意地眨眨眼："Parfait! 就叫Retrouvailles!"他转头对季冬阳说了句什么，后者笑着点头。
又聊了几句后，视频通话接近尾声。Lu突然正经起来，对着镜头说："要幸福哦，Ran。"
裴染的眼睛微微："你也是，Lu。季师傅，照顾好他。"
季冬阳笑着应下，两人挥手道别，屏幕暗了下来。
厨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炖锅里传来的轻微咕嘟声。顾良安看着裴染生疏地关火，将锅中的内容盛到一个白瓷盘中——那是她在Lu指导下完成的菜品，与刚才屏幕上看到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他没吭声，静静地看着她一本正经地摆盘。等她转身放好碗盘，一双胳膊忽然从身后伸过来，稳稳地环住了她的腰。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不是有饭局吗？”裴染吓了一跳，微微偏头问他。
顾良安低下头，唇贴在她耳边，声音懒散，“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晚上回来得太晚，我老婆给我锁外面，我去哪儿哭去？”
裴染不禁笑出声来，手肘往他怀里轻轻杵了杵，“说的好像你很怕我似的。”
顾良安笑而不语，手上的力道却微微收紧，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揉进怀里，他垂眼看着她，目光温柔得能将人溺死，“我当然怕，怕你又不要我。”
“嘶，行了行了，肉麻死了。”裴染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抚了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嘴角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顾良安也不急，闲闲地靠在料理台边，接过她递来的餐叉，似笑非笑，“不解释一下？”
裴染将盘子放在小餐桌上，示意他尝尝："Lu是我在伦敦认识的朋友。刚才那是他工作的餐厅厨房。"
顾良安挑了下眉，低头叉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入口那一瞬，他的五官差点没绷住，味道复杂得像是一场意外，口感层次分明地糟糕，咸、甜、焦、苦齐活了，像是几道菜在他嘴里打群架。
但他只是微微一顿，极其体面地咽了下去，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还不错。”
“真的假的？”裴染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就着他的手也叉了一块送入口中，“没想到我还挺有天...”赋字还没说出口，下一秒她的表情就凝固了，眉头拧成了麻花，眼睛瞪得像铃铛，赶紧转头就着水槽吐了出来，“我滴乖，这简首是黑暗料理的天花板啊，你是怎么能把‘还不错’说出口的？”
顾良安终于笑出了声，眉眼弯弯，“确实还不错，对于你而言。”
裴染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下，“我明明照着他教的步骤做的...是不是锅的问题？”
“对，锅的问题，还有牛的问题，刀的问题，跟你没关系。”顾良安悠悠地补刀，“不过，第一次做成这样也不容易，毕竟，要把一道草做到没有一个味道是对的，也是需要天赋的。”
裴染抄起锅铲作势要抽他，他却早就笑着躲开了，“好了好了，不许动手，我好不容易早点回来，连饭难吃都不敢嫌弃，多不容易。”
裴染瞪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舍得真打下去。
顾良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看你们的样子，似乎很熟。"
裴染在他对面坐下，手指绕着餐巾的一角："有一回在伦敦街头，我遇到了小偷。"
顾良安伸出去准备拿水杯的手停在半空。
"特拉法加广场，人特别杂，那个小偷抢了我的包，"裴染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追了他两条街。"
"你是不是疯了！"顾良安放下悬着的手，"就一个包，至于吗？万一他有枪呢？"
裴染摇摇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钱包里有重要的东西。”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指了指盘子，“Lu的餐厅就在那条街的转角。小偷把现金拿走后就丢下了包，正好扔进了他们餐厅的后门。Lu捡到了，还给了我。”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回忆的笑意："他请我吃了他们餐厅的招牌甜点——覆盆子舒芙蕾，我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纹身名字..."
“是季冬阳的中文名字。”顾良安接上她的话，恍然大悟。
裴染点点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每次去伦敦，我都会去他的餐厅，慢慢就成了朋友。”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讲了个无关紧要的相遇故事，但顾良安看着她，眼神沉了几分，他知道，在那个“很重要的东西”里，可能藏着她不愿轻易翻出的过往。
顾良安伸手握住她的手指：“钱包里...”
裴染却突然站起来，端起盘子：“我去把它倒掉。”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下次让Lu教我一些简单的。”
他们一起收拾厨房。顾良安洗碗，裴染擦干，两人手臂偶尔相碰，默契得像生活多年的老夫老妻。
窗外，江湾的夜色渐深，灯火如星辰般在江面闪烁。
深夜，窗外的灯光早己稀疏，整座城市仿佛陷入了沉寂，卧室里只剩月光泛着柔和的光，将一室晕染得干净而静谧。
裴染己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眉眼放松，白日里细碎的情绪也都在这片刻安稳中悄然沉淀。
顾良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心头始终压着一点疑问，怎么也无法放下。他知道她没有说完，他一向清楚她说话的节奏，什么时候是收尾，什么时候是逃避。
她说钱包里有很重要的东西，但刚才说到那儿，就轻轻绕过去了。
顾良安慢慢地掀开被子，生怕惊动她，一点一点地挪开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裴染动了动，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她重新安稳下来，才轻手轻脚地起身，为她掖好被子，轻柔地拢了拢她额前的一缕碎发。
她睡得像个孩子，毫无防备。
顾良安站在床边多看了一眼，然后才轻步离开卧室，走向书房。
她的包就放在卡座上，没有拉链，顾良安低头看了会儿，终究还是伸手拿出了钱包。
轻轻打开，里面除了身份证，几张银行卡，和一些零碎的发票，其他什么都没有。他原本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物件，比如一封信，一张纸条，或者某种足以解释她执着的证据。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沉下眸，又细细地翻了一遍夹层，手指在其中一页压得稍紧时，感到那里面藏着什么。
他将那层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叠得很平整的照片。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合照。
与其说是合照，不如说是从西人合照中裁出来的双人照，和客厅墙上挂的那张一模一样。
她追了两条街的，是这一张照片。
顾良安心口微紧，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他把照片放在掌心，手掌却微微发热。
他原以为她是习惯了把日子往前走的人，她走得潇洒肆意，没想到她也会对这段相遇念念不忘。
顾良安靠在椅背上，半晌没动，指腹一遍遍拂过照片边缘。
当年的沈辛言裹着大红色披肩，仰头看着镜头，眼睛里闪着兴奋和好奇，那种属于青春的、未经世事打磨的明媚，在光影中几乎晃眼。而他略偏头望她，唇角浮着一丝不自知的柔意。像是初夏的风，吹过满树篱的金银花，明艳、干净。
后来他们拍了无数张合影，旅行、节日、纪念日，但都不及这样动人。
照片的背后，她用一贯工整的字迹写着：相见恨晚，不如恰逢其时。
顾良安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很久，仿佛看到了她轻描淡写地把这句话藏进钱包里，藏了这么多年。
那日礼台上的笑意，照片上并肩的合影，足以在岁月的深处发光，悄悄照亮某段回忆里无人提及的角落。
她没说，但他现在知道了。
原来那一天，对她来说，也不是随便的一天。
他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合上钱包，又仔细将它放回原位，像是完成一场无声而庄重的告白，随后他又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
卧室里一片安静，窗帘未拉严，裴染仍在熟睡，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银边。顾良安轻手轻脚地上床，将她拥入怀中。
裴染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像是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她微微蜷缩身子，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顾良安吻了吻她的发顶，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个雨后的下午——婚礼上，他只记得沈辛言明亮的眼睛和唇角弯起的弧度，就像某种命运的预示，在人潮中悄然落地生根。
"重逢..."他在黑暗中轻声低喃，重复着那道菜的名字，突然明白了裴染选择它的深意，唇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的，不止是一个名字。
那是一段旅程，一次心意的回声。是那些走过分岔路后又再次相遇的温柔，是把旧时光藏在心底多年，终于有一天能坦然递出的勇气。
而他们的故事，从那次初见开始，辗转曲折，经历过错过，熬过孤独与等待，最终在今晚——在一道名为“重逢”的菜肴里，在一张默默珍藏的照片中——得到了最温柔的回应。
突然，顾良安像是想起来什么，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了季冬阳的对话框，编辑了一条消息发送了过去，“跪求季师傅管好你媳妇儿，别再霍霍我老婆给我做黑暗料理了，今天差点给我送走...”
窗外，江湾的夜色温柔如水，而怀中的温暖真实可触。顾良安收紧手臂，闭上眼，在裴染均匀的呼吸声中，沉入了一个充满阳光与笑意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