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柏林裹在湿漉漉的暑气里, 使馆的雕花玻璃窗凝满水 雾, 将庭院中蔫垂的玫瑰模糊成团团血渍。永璂斜倚在孔雀蓝 软榻上, 鎏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青花瓷盏, 盏中君山银 针早己泡得发苦, 浮沉的叶梗似溺死的蛾虫。 明亮蜷在对面太 师椅中, 枯枝般的手指捻着串玛瑙佛珠, 每颗珠子滚过指节都 带出黏腻的汗响, 仿佛在数着欧陆版图上新添的亡魂。
“ 阿斯佩恩的尸臭, 怕是要飘到莱茵河了。 ”
明亮忽地开口, 沙 哑嗓音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锁链。他从袖中抖出卷密报, 羊皮纸 边沿沾着干涸的泥浆, 隐约能辨出 “ 拉纳元帅 ” 几个朱批小字, “ 拿破仑的马蹄铁卡在多瑙河的烂泥里, 倒让卡尔大公的十字勋 章擦得更亮了。 ”
永璂的护甲尖挑起密报一角, 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将墨迹切割成 斑驳残片。 他想起去岁在维也纳歌剧院瞥见的卡尔大公 —— 那 日奥地利贵族正为《费加罗的婚礼》喝彩, 独他立在包厢阴影 里擦拭佩剑, 银鞘反光刺破浮华, 像头蛰伏的雪豹。
“ 埃斯林战役前, 梅特涅送来三箱波西米亚水晶。 ”
永璂漫不经 心地用茶盖拨开浮叶, 翡翠扳指映得褐色茶汤泛起诡谲青晕, “ 说是贺皇上万寿。 ”
佛珠串猛地绷首, 明亮浑浊的眼白里迸出精光:
“ 老狐狸在提醒 咱们, 奥地利若倒了, 罗刹的熊掌就要拍向瑷珲铁路! ”
他佝偻 的背脊突然挺首, 补服上的麒麟纹在汗渍中狰狞欲活, “ 当年雅 克萨之战, 哥萨克骑兵的弯刀离山海关不过百里 ……”
“ 可卡尔不是彼得, 拿破仑更非康熙爷。 ”
永璂截断话头, 护甲 尖在地图上的多瑙河蜿蜒处划出深痕。 羊皮纸发出细碎呻吟, 仿佛能听见法军溃退时的铁甲摩擦声。他眼前忽地浮现拿破仑 摔碎酒杯的模样 —— 去岁枫丹白露宫的夜宴上, 那位科西嘉雄 狮饮尽杯中残酒时, 喉结滚动如吞咽利刃。
窗外雷声闷响, 铅云压着使馆的鎏金穹顶。 永璂起身推开半扇 窗, 裹着雨腥的风灌进来, 掀动案头那本《拿破仑战纪》。 书 页哗啦啦停在博罗季诺战役插图, 莫斯科的火光将库图佐夫的 独眼照得宛如鬼魅。
“ 十二爷可知, 为何野狼扑兔总要留三分力? ”
明亮忽然换了满 语, 沟壑纵横的脸隐在阴影里, 像尊裂了缝的青铜像, “ 只因草 丛里或许藏着捕兽夹 —— 奥地利就是拿破仑脚边的夹子, 咱们 何苦替他踩? ”
永璂的护甲深深掐进窗棂, 木屑簌簌落在地毯的普鲁士鹰纹 上。 他想起嘉庆帝密旨上的朱批:
“ 鹬蚌久持, 渔人方利 ” 。
养心殿那盆绿萼梅的残瓣似乎还沾在舌尖, 苦涩混着田纳西银矿 的血腥气, 在喉头凝成铁块。
“ 但若渔网破了洞呢? ”
他转身时朝珠缠住鎏金自鸣钟的铜摆, 清脆撞击声里混着更漏的呜咽, “ 罗斯柴尔德上月从西班牙运出 的黄金, 有三成喂了英吉利战舰的炮口。 咱们在欧陆布的棋, 禁不起拿破仑再败一局。 ”
佛珠突然重重拍在案上, 震得茶盏嗡嗡作响。 明亮枯瘦的手背 上青筋暴起, 宛如地图上交错的河流:
“ 十二爷, 怕是没见过饿 极的狼群 —— 你给它块腐肉, 它能撕了你整条胳膊! ”
他喘着粗 气指向窗外, 一道闪电恰将柏林大教堂的十字架映得惨白, “ 法 兰西若真吞了奥地利, 下一步就该嗅着银矿味儿往东蹿了! ”
永璂默然着腰间玉带, 螭龙纹路硌得掌心发疼。 去岁瑷珲 铁路修建时, 监工曾献上块刻满俄文的枕木 —— 那分明是哥萨 克骑兵的墓碑改制。 沙皇的密使在圣彼得堡宫宴上醉语:
“ 大清 的铁路铺到哪, 罗刹的火炮就指到哪。 ”
惊雷炸响, 雨帘泼天而下。 永璂望着庭院里被打落的玫瑰花 瓣, 忽然轻笑:
“ 明亮大人, 您说拿破仑此刻最恨什么? ”
“ 自是恨多瑙河畔的芦苇荡。 ”
明亮眯起独眼, 仿佛透过雨幕看 见溃败的法军, “ 拉纳元帅的尸首都寻不齐全, 说是被奥地利的 农妇剁了喂猪 ……”
“ 他恨的是算计不过人心。 ”
永璂截断话头, 鎏金护甲在玻璃窗 上勾出拿破仑的侧影, “ 阿斯佩恩的败仗不是输在刀剑, 是输在 梅特涅的沙龙里 —— 那些举着水晶杯祝酒的大公们, 早把法军 行军图绣在了情妇的裙裾上。 ”
雨声中混入马蹄急响, 使馆铜门轰然洞开。 粘着泥浆的密报被 侍卫高举过头顶, 火漆印上的龙纹徽记在闪电中泛着血光。 明 亮用拆信刀挑开封口时, 一缕金发飘落 —— 来自奥军传令官的 头皮。
“ 瓦格拉姆村发现奥地利炮兵阵地。 ”
永璂念着密报上的法文, 每个音节都像在嚼碎骨渣, “ 卡尔大公把整个波希米亚的火药库 都搬来了。 ”
明亮突然剧烈咳嗽, 玛瑙佛珠滚落满地。 他佝偻着背脊去拾, 却见永璂的云纹靴尖正踩住一枚佛珠。 东珠顶戴的阴影笼罩下 来, 十二阿哥的声音轻如叹息:
“ 您看, 这佛珠离了串绳, 不过 是个漂亮石子儿 —— 欧陆的平衡要是碎了 ……”
惊雷劈开天际, 刹那白光中, 两人同时望向墙上的《坤舆全 图》 。 代表拿破仑的红箭头正龟缩在维也纳郊外, 而沙皇的黑 鹰标记己悄悄逼近波兰边境。
“ 皇上要的是罗刹断翅, 不是法兰西称王。 ”
永璂松开靴尖, 佛 珠滚进波斯地毯的缠枝纹里, “ 梅特涅今晨送来密信 —— 奥地利 愿用加里西亚的铁矿换咱们的 ‘ 中立 ’ 。 ”
明亮独眼眯成缝, 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
“ 好个 ‘ 中立 ’ ! 哈 布斯堡的棺材本都敢押上赌桌。 ”
他忽然用满语哼起萨满调子, 枯枝般的手指在虚空画出符咒, “ 那就让卡尔大公的炮弹再飞会 儿 —— 等法奥两军的血浸透多瑙河, 咱们的船才好打捞沉金。 ”
永璂的护甲轻轻划过密报上的 “ 瓦格拉姆 ” 字样, 羊皮纸裂开细 缝, 似伤口绽出新肉:
“ 传令各报馆, 把拿破仑在慕尼黑屠城的 旧闻重刊。 尤其要强调 —— 他当年用《圣经》垫马槽。 ”
“ 再给罗斯柴尔德家透个风。 ”
明亮拾起佛珠串, 玛瑙己被体温 焐得发烫, “ 就说伦敦交易所开始抛售奥地利国债了 —— 梅耶那 条老狐狸, 闻见腥味自会去叼卡尔的咽喉。 ”
暮色渐沉时, 雨势稍歇。 永璂立在使馆露台上, 望着柏林街巷 渐次亮起的煤气灯。 潮湿的石板路映着零星光点, 像撒了满地 的碎钻 —— 亦像瓦格拉姆村外埋伏的炮口。
“ 派三队 ‘ 夜枭 ’ 过去。 ”
明亮沙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递上的铜管 望远镜还沾着辽东的雪腥气, “ 要最会扮吉普赛商贩的那批 —— 记得在货箱夹层多塞几包云南白药。 ”
永璂接过望远镜时, 指尖触到管身上新刻的满文小字: “ 鸦食腐 肉, 鹰啄活眼 ” 。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 嘉庆帝将和田玉扳指套上 他手指时的温度 —— 那日养心殿的冰裂纹窗棂间, 也漏进过这 般潮湿的雨气。
“ 告诉探子们。 ”
永璂将铜管贴上眼眶, 琉璃镜片里的世界顿时 蒙上血雾, “ 若看见拿破仑的佩剑指向东方 ……”
他顿了顿, 喉结 滚动如吞咽火药, “ 就把沙皇的密使引到交战区 —— 要刚好撞上 法军的榴弹炮。 ”
惊雷再起, 吞没了远处普鲁士军械库的汽笛声。 明亮佝偻的背 影没入长廊阴影前, 最后半句叹息飘散在雨里:
“ 这局棋收官 时, 不知田纳西的银矿车又该往哪条尸骨路上碾了 ……”
瓦格拉姆村的灯火在望远镜尽头明灭, 宛如幽冥鬼眼。 永璂攥 紧铜管的手背上, 青筋突如盘错的铁轨。而千里外的田纳西银 矿深处, 某盏矿灯忽地爆出火花, 映亮洞壁上未干的血字 —— 那是不知哪个印第安奴工用断指蘸血写的诅咒:
“ 龙旗所至, 白骨生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