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了乾隆五十三年。
这两年我的心思全 扑在远洋贸易的筹备上,忙得脚不沾地。原以为这事顶多算是朝 廷的次要差事,没想到万岁爷的重视劲儿远远超乎我想象。他老 人家不光隔三差五亲自召我问话,连国库的银钱都大把大把批下 来, 生怕筹备过程卡了壳。上上下下拧成一股绳的架势,倒让我 心里踏实不少 —— 到底这差事是得办成的。
家里头倒是添了件大喜事。惠芯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小脸皱巴 巴的像只嫩桃子。 我抱着这团软乎乎的小人儿, 心里头首发颤, 翻遍典籍给他起了 " 旻宁 " 这个名字。这孩子也争气,夜里不闹腾, 白日里见人就笑。惠芯总说这小子像块小甜糕,能把人的心都化 开。
如今下值回家, 听着屋里头咯咯的笑声, 连案牍劳形的疲惫 都轻了几分。
闲下来的时候,我常捧着佛经和西洋人送的《圣经启示录》翻看。 说来也怪, 这两本书路子八竿子打不着,倒让我看出些门道。佛 家讲因果轮回, 劝人慈悲为怀, 那些 " 众生皆苦 " 的话总让我想起 码头上扛货的苦力、 田间弯腰的佃农。可翻到《启示录》里头的 末日预言, 又觉着人活一世像在汪洋里行船, 前头是滔天的浪, 后头是望不见的岸。
夜里熄了灯, 这两股念头就在脑子里打架, 有时竟能琢磨出些新滋味。好比说朝廷要开海禁,可不就是要在 惊涛骇浪里闯条新路?
不过话说回来, 这差事越往深里做, 麻烦就跟着滚雪球似的来。 朝堂上那帮老学究成天嚷嚷 " 祖宗之法不可变 " , 恨不得把折子摔 在我脸上; 海上商路到底藏着多少凶险, 连跑惯船的老把式都说 不准。
有天夜里我对着满桌图纸发愣, 忽然想起《金刚经》里那 句 "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 , 倒像盆凉水浇在脑门上: 管他东南西北 风, 我自把稳舵盘就是。
要说这造船的活计,真真是磨人的功夫。正月里我带着人往福建 跑, 那儿的船厂乌泱泱挤着百十号工匠。有个姓陈的老匠人,手 指头缺了仨,可摸着龙骨就跟摸自家孙子似的, 闭着眼都能说出 哪块木料该削薄半寸。我在船坞蹲了整月,衣裳沾的全是桐油味, 总算是把西洋帆船的结构吃透了。回京路上经过广东,见着当地 造的 " 广船 " 船头翘得老高, 灵机一动让工匠把尖底改成圆底, 这 么着遇上风浪反倒更稳当。
火器营那头也是折腾得够呛。上回剿林爽文那帮反贼,官军的土 铳炸膛伤了自己人,这教训我可记得真真儿的。后来托洋商牵线, 从弗朗机人那儿请来两个红毛工匠。这俩大胡子说话跟打雷似的, 比划着说要加厚铳管, 还得用他们带来的 " 精钢 " 。 咱们的匠人起 初梗着脖子不服气, 等试射时看着新火铳百步外还能打穿铁甲,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如今码头仓库里堆着三百杆新式火 枪, 我心里才算有了底。
最叫人头疼的还是选人这关。远洋船队可不是游山玩水的差事, 前年广东有条商船遇上飓风,整船人连块舢板都没留下。我把招 募告示写得明明白白:要识得罗盘星象的, 要会泅水的, 要能在 桅杆上蹿下跳的。结果头批报名的净是些混吃等死的破落户,气 得我把名册摔在地上。后来改了章程,让水师提督从旧部里挑人, 又在天津卫设了训练营。如今每天天不亮就能听见码头上喊号子 的声儿, 那帮后生光着膀子练划桨, 背上晒脱了皮也没人喊苦。
倒是和珅近来的做派叫人摸不着头脑。 上月户部拨银子那会儿, 我原以为他又要推三阻西,没成想他倒主动把工部拖欠的木材款 项给结了。前几日往养心殿递折子,正巧碰见他从里头出来,居 然破天荒冲我拱了拱手: " 十五爷年轻有为, 这海疆大事可全仰 仗您了。 " 这话听着像掺了蜜, 可那笑意分明没达眼底。
夜里和 惠芯说起这事, 她一边哄着旻宁吃奶一边说: " 黄鼠狼给鸡拜年, 总归要防着些。 " 话糙理不糙, 我暗地里嘱咐账房把每笔开销都 记了双份账。
眼瞅着开春就要试航,码头上五艘新船排成雁阵,桅杆上的龙旗 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前日万岁爷派大太监来传口谕,说要亲临天津卫观礼。我摸着船舷上崭新的桐油,忽然想起半年前在福建 船坞, 陈老匠人往龙骨缝里塞铜钱的模样 —— 他说这是 " 压舱钱 " , 保船行万里不沉。
如今这大清朝的远洋梦, 可不就像这新造的宝 船? 管他前头是风是浪, 总得扬了帆才知道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