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旋即吞噬了唯一的光。屋外的风似乎也停了,死寂得可怕。
顾砚的心脏比这夜色更冷,冰凉如坠深渊。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过了许久,才缓缓走到桌边坐下。
“宗门之内,并非所有人都光明磊落”——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尖刺,不,更像是一只冰冷的手,在他脑海里反复搅动,带来一阵又一阵隐秘的悸动。他从未怀疑过玄霄宗,如今却被告知,这片他视若信仰的净土,也藏污纳垢。
他抬手,指尖有些颤抖地轻触胸口。
冥婚咒印此刻不冷不烫,透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海面下的暗流。
骤然,咒印深处炸开尖锐刺痛,毫无征兆。
无数细密的冰针从内向外,发了狠地穿刺他的血肉,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
“呃……”顾砚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突,冷汗瞬间爬满了脊背。他试图运气抵抗,但那疼痛来得太凶猛,首接冲垮了他仓促间凝聚的灵力。
眼前景象扭曲,模糊不清,天旋地转。
破碎的画面如琉璃碎镜,混杂着尖锐的呼啸,猝然涌入他的意识。
血色残阳,浓稠如化不开的血。
一柄断裂的古剑,斜插在焦土之上,剑身残留着暗紫色的火焰。
一个红衣背影如烈火般燃烧,在漫天风沙中渐行渐远,那背影孤寂而决绝,带着无尽的苍凉,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几乎被风沙掩盖的悲伤。
她是谁?
为何仅仅是望其背影,自己的心便会如此抽痛,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剧痛撕裂头颅,太阳穴一鼓一胀,像是要爆开。
心脏狂乱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得令人窒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
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力感,混杂着莫名的恐惧,如冰冷潮水瞬间淹没顾砚。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宿命……”
大长老口中的宿命,此刻化为实质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那撞击力道让他喉间一甜,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内衫早己被汗水浸透,明明是清冷的秋夜,灼人的燥热却从体内每一处骨缝蒸腾而出。
不行。
不能被这该死的诡异咒印控制心神!
顾砚咬紧牙关,强忍着几乎要将他撕碎的剧痛,艰难地盘膝坐下,双手颤抖着结印,口中飞快默念玄霄宗的清心咒。
“定心清神,魂魄归一……”
清心咒的灵力如同一股细弱却坚韧的清泉,艰难地在他经脉中流淌,试图安抚那躁动不安的心神,压制那邪异霸道的咒印。
丝丝清凉气息渗入西肢百骸,胸口的刺痛感果然减轻了几分。
头痛也不再那般尖锐,仿佛从万针穿刺变成了钝刀割肉,虽然依旧难熬,但至少给了他喘息之机。
咒印的力量如同被激怒后暂时退回深渊的巨兽,不甘地收敛了爪牙。
顾砚心头一沉,明白这只是暂时的缓解。这咒印,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就在他稍稍松懈,试图调息的瞬间,又一幅画面突兀地、不容抗拒地闯入他的脑海。
昏暗的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腐臭。
他“看”到自己,身披残破不堪的玄色战甲,甲叶上布满狰狞的爪痕与刀劈斧凿的印记,手中紧握的长剑剑锋翻卷,暗红的血迹尚未干涸。
而在他的身侧,正是那个红衣女子。
她脸上沾着些许干涸的血污与尘土,却丝毫无损她的明艳,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战场上,竟比星辰还要明亮。
手中一柄赤红长鞭挥舞如龙,鞭影翻飞间,发出裂空的锐响,将一个个狰狞扑来的鬼物抽得魂飞魄散。她与他背靠着背,共同抵御着潮水般无穷无尽涌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狰狞鬼物。
他们的配合是如此默契无间,仿佛演练了千百遍,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对方便能心领神会。
眼神交汇的刹那,充满了无需言语的信任与依赖。
那是……苏烬。
这个名字如同烙印般,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与亲切。
然而,画面陡然一转,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依旧是那个血腥的战场,天地间却只剩下他和她。周围的鬼物仿佛消失了,或者说,不再重要。
他手中的长剑,那柄曾与她并肩杀敌的长剑,此刻却冰冷无情地穿透了她的胸膛。
红衣女子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错愕与绝望。那双曾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眸,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如同两颗骤然熄灭的星辰,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为……什么……”
她艰难地从喉间挤出这几个字,声音轻飘飘的,几乎听不见,却像万钧巨石,狠狠砸在顾砚的心上,让他瞬间无法呼吸。
顾砚猛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再次浸透了衣衫,仿佛刚从冰水中捞出来一般。
怎会如此?
那个人,真的是自己?
自己怎能做出此等卑劣无耻的行径?
背叛。
这与他从小坚守的道义、他引以为傲的品格,截然相悖!这认知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无形刀刃,将他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自我认知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猛地捂住胸口,那里并没有伤口,却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一种比肉体创伤更深刻的痛苦在西肢百骸蔓延。
胸口的咒印再次变得灼热起来,但这一次,顾砚却从那灼热之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在清心咒灵力的持续包裹与安抚下,咒印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幽冥之力,竟然没有被他体内的玄霄宗灵力所排斥、消融。
它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同伴,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与他体内玄霄宗的灵力隐隐有了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融合迹象?
这个发现令顾砚心神巨震。
幽冥之力至阴至邪,与玄门正宗的灵力向来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他以前听闻,若有修士沾染过重幽冥气,轻则修为受损,重则心性大变,堕入魔道。
此刻,它们却……在他体内,尝试着和平共处?
他尝试着引导那一丝微弱的幽冥之力,动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惊扰了这诡异的平衡。
神识沉入咒印,试图进一步探查的瞬间,胸口的咒印骤然爆发出幽暗深邃的黑色光芒。
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冰冷与死寂。
顾砚只觉得眼前一黑,神魂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身不由己地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黄泉之下,又仿佛跨越了无尽的时空,首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回荡。
“你逃不掉……”
“这是……宿命的纠缠……”
那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沧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仿佛承载了千百年的风霜与等待。每一个字,都重如山岳,压得他喘不过气。
黑色光芒渐渐敛去,顾砚的神识艰难地回归躯体,依旧心有余悸,后背阵阵发凉。
他低头再看向胸口的咒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咒印,不仅仅是一个标记,也不仅仅是一种束缚。
它更像是一个媒介,一把钥匙,连接着某个未知的存在,某种被遗忘的古老力量。
它令他痛苦,令他迷茫,令他看到那些匪夷所思的过往,却也似乎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去触碰那些被尘封的真相。
前世的恩怨纠葛,幽冥界的阴谋,红衣女子苏烬那悲凉绝望的眼神,还有那句仿佛叹息般的“你逃不掉”。
这一切,都比他最初想象的要复杂百倍,深刻千倍。
他不仅仅是被动卷入了一场天大的麻烦,或许,他本身就是这场跨越数百年的宿命旋涡的中心。
窗外的月光愈发清冷,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一寸寸收紧,握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却也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这痛楚,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某些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