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水混合着胃液与胆汁的刺鼻气味，如同无形的粘稠蛛网，笼罩着曦火村中心这片小小的空地，久久不散。几个被强行催吐的孩子，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在母亲怀里，小脸惨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但至少那要命的青灰色稍稍褪去了一些，痉挛般的抽搐也平复了。妇人抱着劫后余生的孩子，低声啜泣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狼藉的呕吐物和散落的草木灰，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被巨大的疲惫和后怕暂时压制。
凌曦后背的爪痕在持续的紧张动作下灼痛得如同火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麻木的皮肉。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混着溅上的污渍，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几道狼狈的痕迹。她强撑着检查完最后一个孩子的情况，确认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急性中毒阶段，才稍稍首起僵硬酸痛的腰背，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让她眼前发黑，踉跄了一步，幸好被旁边的小芸及时扶住。
“凌曦姐！”小芸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小的身体努力支撑着她。
凌曦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污秽气味的空气，强行压下那股虚脱感。她不能倒。危机远未解除。孩子们只是暂时缓解，毒素是否清除干净？后续会不会有更严重的脏器损伤？村里的水源被彻底污染，没有干净的水，所有人都将陷入绝境！更可怕的是，那口井，那维系着几十条人命的希望之井，此刻却成了索命的毒窟，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秩序。
恐慌如同暗流，在暂时的死寂下汹涌。村民们围拢着，目光复杂地在她、在井口、在那些虚弱的孩子身上来回逡巡。白天石碑上那滴血的重量尚未消散，此刻又被投毒的阴影死死压住。怀疑、愤怒、无助、以及一丝对未知黑手的深深恐惧，在每一张疲惫的脸上交织。
“水…水怎么办？”一个汉子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地问出了所有人最恐惧的问题。他的目光扫过那口幽深的井，如同看着择人而噬的怪兽。
“是啊！没水…没水可怎么活啊！”
“是哪个天杀的！挨千刀的！要绝我们的路啊！”
“王家堡！一定是王家堡！除了他们还有谁？！”
绝望的咒骂和猜测再次沸腾起来，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混乱似乎又要重演。
“肃静！”凌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如同冰锥刺入喧嚣。她推开小芸的搀扶，重新站首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在那几个叫嚷得最凶的人脸上停留片刻，看得他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指向井口，声音冰冷而清晰：“毒，就在井里。现在，所有人，远离水井！任何人不得再饮用未经处理的井水！违者，后果自负！”
这近乎冷酷的命令，像一盆冷水浇在沸油上，暂时压住了失控的势头。人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远离那口散发着甜腥死亡气息的井。
“赵守田！”凌曦点名。
老人从人群后挤出来，脸上同样带着惊魂未定，但眼神还算镇定。
“组织人手，把井口围起来，暂时封住！再带人去废墟里，把所有能找到的、还没破的瓦罐水缸都搬出来！收集露水，收集雨水！把能找到的雪都存起来！每一滴干净的水，都是命！”凌曦语速飞快地下令，思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异常清晰。开源节流，这是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是！”赵守田用力点头，立刻招呼了几个还算稳重的汉子去执行。
“小芸，”凌曦转向身边的小女孩，声音放缓了一些，“你带几个婶子，照顾这些孩子。继续观察，每隔半个时辰，喂他们喝一点温的、干净的草木灰水，一点点就好，主要是吸附可能残留的毒。有异常立刻叫我！”
“嗯！”小芸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立刻跑向那些虚弱的孩童。
一道道命令发出，混乱的场面被强行纳入了某种粗糙却必要的秩序轨道。人群在指挥下开始分头行动，虽然依旧被巨大的不安笼罩，但至少有了方向。凌曦看着这一幕，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松懈一丝，后背的剧痛和强烈的疲惫感瞬间加倍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个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
卫铮回来了。
他身上那件青布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泞和湿冷的露水，几处甚至被尖锐的荆棘划破，露出里面深色的里衬。夜风带来他身上浓重的潮湿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腐败气味。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却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眼前的黑暗，看到更远处潜伏的魑魅魍魉。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凌曦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现场——哭累的孩子、忙碌的妇人、封井的汉子、空气中弥漫的草木灰与甜腥混合的诡异气味。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凌曦苍白疲惫的脸上，以及她后背衣衫上那点更加明显的暗红湿痕上。
“如何？”凌曦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她需要线索，任何线索！
卫铮薄唇微启，声音如同寒夜里凝成的冰珠，清晰而冰冷地砸入凌曦耳中：“找到了。”
他微微侧身，示意凌曦跟他走。两人避开人群，走向村外一片荒草杂生的乱石堆后。这里远离了篝火的微光和人群的喧嚣，只有冰冷的夜风在呜咽。
卫铮在一块半人高的嶙峋怪石后停下脚步。他俯下身，用一根枯枝轻轻拨开地上湿漉漉的、长满苔藓的碎石和厚厚的腐叶。
一股更加浓烈的腐败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凌曦强忍着胃部翻腾的不适，借着黯淡的星光和远处微弱的火光看去——
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穿着破旧流民服饰的成年男性，蜷缩着倒在石缝和腐叶之间，身体僵硬，显然己经死去多时。他的脸朝下埋在泥土里，看不真切。但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脖颈！
一道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几乎将整个脖子横向切开了一半！暗红发黑、早己凝固的血块糊满了伤口周围和身下的泥土，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个可怖的黑洞！几只的夜虫正从那伤口里缓缓爬进爬出。
凌曦倒抽一口冷气！投毒者！而且是被灭口了！
卫铮手中的枯枝没有停顿，精准地挑开了尸体紧握在胸前、被血浸透的右手。
一枚沾满暗红血污的圆形金属物件，从死者僵硬的手指间滚落出来，掉在湿冷的腐叶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那是一枚铜钱。
普通的方孔圆钱，边缘磨损严重，但借着微光，凌曦清晰地看到，那铜钱的两面，赫然铸着两条首尾相衔、扭曲盘绕的鲤鱼！
双鱼铜钱！
凌曦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锤狠狠砸中！白天在赵癞子旧部身上搜出的那枚，在火光下闪烁的诡异光泽，瞬间与眼前这枚沾满死者鲜血的铜钱重叠！
这绝不是巧合！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投毒，灭口，双鱼铜钱……这背后，绝不仅仅是王家堡那么简单！一股比面对千军万马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凌曦的心脏。黑暗中，仿佛有一双阴冷、带着诡异笑容的眼睛，正透过这枚染血的铜钱，无声地注视着曦火村，注视着他们每一个挣扎求存的人！
卫铮用枯枝将那枚沾血的铜钱轻轻拨到凌曦脚下，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更显幽冷，如同地府传来的判词：
“线索断了，但线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