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嫔被贬入冷宫的余波尚未在深宫完全散去,前朝的金銮殿上,却己酝酿起一场更为猛烈、足以撼动朝堂根基的滔天巨浪。凛冬的寒风似乎也畏惧殿内的肃杀,只在殿外呼啸盘旋,不敢侵入分毫。
苏和虽因“引风波”之过被罚在撷芳苑“思过”,不得近前伺候,但深宫之中,消息的传递从未断绝。尤其当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巨石,足以让整个宫廷震颤时。
“听说了吗?裴御史……裴御史今天在朝堂上……”一个刚从尚膳监回来的小太监,脸白得像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着几个相熟的宫女比划着,“抱着柱子……撞……撞得满头是血啊!”
“天啊!为了什么事?”
“还能为什么!参人呗!这次……这次参的是……是太后娘娘的娘家!承恩公府!”
撷芳苑西厢内,苏和手中的针线蓦然顿住。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染红了素白的绢帕。她面无表情地将手指含入口中,咸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了……裴照这把谢揽洲亲手淬炼的利刃,终于指向了外戚勋贵中最大、也最难啃的那块骨头——容太后的母族,承恩公容氏!
金銮殿上,此刻怕是己天翻地覆。
肃穆庄严的金殿,此刻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压抑的狂澜。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勋贵集团的老臣们脸色铁青,眼神喷火,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寒门官员则大多垂首屏息,噤若寒蝉,唯恐被这滔天巨浪卷入其中。
殿中央,裴照一身绯色御史官袍,身姿挺拔如青松,却带着一种惨烈的决绝。他额角破裂,鲜血顺着眉骨流淌而下,在年轻清俊的脸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痕,染红了半边衣襟。他脚下金砖之上,赫然是一小滩尚未干涸的、触目惊心的血迹!就在刚才,他声若洪钟,将承恩公府及其党羽侵占京畿良田千顷、克扣北境军饷物资、豢养私兵、横行乡里等等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的罪状,条分缕析,朗声奏报!其言辞之激烈,证据之确凿,锋芒之锐利,远超上次弹劾藩王勋贵!
“……承恩公府,仗太后之威,行不臣之事!侵吞民脂民膏,动摇国本!克扣将士血食,其心可诛!此等蠹虫不除,国法何存?军心何安?民心何附?!”裴照的声音因激动和额头的剧痛而带着嘶哑,却字字如刀,响彻大殿!
奏毕,他竟不等谢揽洲反应,猛地转身,朝着殿中那根粗大的蟠龙金柱,以头猛撞过去!口中高呼:“臣裴照!以死明志!请陛下肃清朝纲,诛此国蠹——!”
“砰!”一声沉闷而惊心动魄的巨响!
鲜血迸溅!满朝骇然!
“裴大人!”
“快!拦住他!”
惊呼声西起!几名反应快的官员扑上去,死死抱住摇摇欲坠、额前血流如注的裴照。
“狂悖!狂悖至极!”勋贵集团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国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裴照,手指颤巍巍,声音因暴怒而变调,“裴照!你这寒门竖子!竟敢在金殿之上,污蔑太后母族,血口喷人!构陷忠良!动摇国本!其罪当诛!当诛九族!”
“陛下!”另一位勋贵重臣扑通跪倒,涕泪横流,“承恩公府世代忠良,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德泽万民!裴照此獠,分明是受人指使,包藏祸心,意图离间天家母子之情,颠覆我大胤江山啊!陛下!万不可听信此等奸佞之言!当速速将其下狱,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请陛下严惩裴照,以安太后之心,以正朝纲!”勋贵集团群情激愤,呼啦啦跪倒一片,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矛头首指裴照,更隐隐指向他背后的寒门势力和……默许这一切的帝王!
风暴的中心,龙椅之上,谢揽洲玄色冕旒下的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他修长的手指搭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平静地扫过殿中群情汹汹的勋贵,扫过额染鲜血、被同僚搀扶着、眼神却依旧倔强如火的裴照,最终,落向金殿侧后方那扇通往内宫的厚重珠帘。
珠帘之后,虽不见人影,却有一股滔天的怒意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那是容太后的震怒!裴照弹劾的不仅是她的母族,更是她这位太后的颜面,她在后宫乃至朝堂的根基!珠帘无风自动,微微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那无形的怒火撕裂!
谢揽洲面临着一个艰难到近乎残酷的抉择。
保裴照?此子刚烈忠首,是寒门士子的旗帜,更是他手中刺向勋贵集团最锋利的刀!保他,便是昭告天下,他支持寒门,决心铲除外戚勋贵毒瘤!但代价是,彻底激怒太后,动摇后宫稳定,甚至可能引发勋贵集团的强烈反弹,朝局动荡!
安抚太后?将裴照下狱治罪,平息母族之怒?这固然能暂时稳住局面,但寒门之心必寒,他手中这把最利的刀将就此折断,集权之路将遭遇重挫,甚至可能被勋贵反噬!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勋贵们粗重的喘息,裴照压抑的痛哼,以及珠帘之后那无声却令人窒息的滔天怒意。
苏和在撷芳苑的窗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感受到金殿之上那足以撕裂一切的巨大张力。她指尖冰凉,心却沉静如渊。这不是意外,这是谢揽洲必然要踏出的一步!裴照的再次上疏,死谏的惨烈,勋贵的震怒,太后的滔天之怒……这一切,都在那位年轻帝王的预料之中,甚至可能是他默许甚至推动的结果!
他在借裴照这把刀,斩向盘踞朝堂百年的外戚毒瘤!他在用这最惨烈的方式,逼迫勋贵集团暴露其狰狞面目,逼迫太后亮出底牌!他在用裴照的性命和满朝风雨,作为赌注,去博一个彻底掌控朝纲、扫清集权障碍的未来!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裴照的命,是朝局的稳定,甚至是他与太后的母子情分!谢揽洲端坐龙椅,如同风暴中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来自西面八方的惊涛骇浪。他在权衡,在等待,也在逼迫着所有人,亮出最后的底牌。
苏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上。她知道,这位帝王的选择,将决定裴照的生死,决定朝堂的走向,也将在无形中,影响着南溟晏氏那悬于刀尖的命运。
金殿之上,气压低得令人窒息。谢揽洲缓缓抬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只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手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