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那场暗藏机锋的觐见后,撷芳苑的日子仿佛又沉入了那潭死水。苏和依旧是最不起眼的那个采女,每日循规蹈矩,安静地做着分内的杂役,像一抹无声的影子。然而深宫之中,真正的风暴,往往酝酿于前朝的金銮殿上。
这日午后,苏和正与同屋的采女在苑中晾晒被褥。深秋的阳光带着几分稀薄的暖意,却驱不散宫墙内无处不在的阴冷。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宫女聚在廊下,一边干活,一边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几分惊疑和兴奋。
“听说了吗?今儿早朝可了不得!”
“可不是!听说那位新晋的裴御史,在朝堂上把天都捅了个窟窿!”
“裴御史?就是那个寒门出身、年纪轻轻就当了侍御史的裴照?”
“除了他还有谁!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当廷弹劾了好几位王爷和公爷!那奏疏念的……啧啧,吓得我腿都软了……”
苏和抖开一床被褥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仿佛只是被阳光晃了眼。裴照?御书房外那个声音清朗沉稳、与谢揽洲议论北境军务和裁撤南境军饷的年轻大臣?他终于出手了。
午膳时分,消息灵通的采女们更是议论纷纷,膳堂里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骚动。苏和默默吃着,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丝飘过来的只言片语。
“……弹劾平阳王、定国公,还有……还有镇西侯!说他们贪墨军饷,数目骇人听闻!”
“何止!还说他们纵容部下在封地鱼肉百姓,强占民田,甚至……甚至私蓄甲兵,有不臣之心!”
“我的天!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啊!”
“谁说不是呢!当时朝堂上就炸了锅!那几位王爷公爷气得脸都青了,指着裴御史的鼻子骂他‘狂悖’、‘沽名钓誉’!”
“勋贵那边更是群情激愤,好些老臣都跳出来,说裴御史是‘构陷忠良’、‘动摇国本’,要陛下严惩……”
苏和垂着眼,小口喝着寡淡的汤。勋贵集团的反扑,在她意料之中。盘根错节百年的利益集团,岂容一个寒门小子轻易撼动?关键在于,龙椅上那位年轻帝王的态度。
傍晚时分,机会来了。云舒因需整理一批与今日朝议相关的旧档,又召了苏和去尚宫局帮忙。偌大的尚宫局里,只有她们二人和一盏孤灯。
云舒埋首于卷宗,眉头微蹙,显然也心事重重。她抬起头,看着对面安静誊录的苏和,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苏和听:“这宫里头,真是没有一刻消停。前朝今儿闹得沸反盈天,咱们尚宫局也跟着不得安宁。”
苏和适时地停下笔,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好奇,轻声问:“云尚宫说的是……今日朝堂上的事?奴婢在苑里也听姐妹们议论了几句,说有位裴御史……惹了天大的祸事?”
“祸事?”云舒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压低声音,“是福是祸,现在谁说得准呢。”她看了看西周,确认无人,才轻声道:“裴御史裴照大人,今日在朝会上,上了一道惊天动地的弹劾奏疏,指名道姓地参了好几位手握重兵的宗室勋贵,条条都是要命的大罪。”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那些罪名,桩桩件件,听着都让人心惊。贪墨军饷,鱼肉封地,私蓄甲兵……尤其是平阳王和镇西侯,那可都是陛下的叔伯辈,手握实权的藩王啊!奏疏一念完,朝堂上就炸了。勋贵们群起攻之,骂裴大人是‘狂生’、‘奸佞’,说他是在‘动摇国本’,要陛下立刻将其下狱治罪!那场面……真是刀光剑影,比戏文里唱的还凶险。”
“那……陛下他……?”苏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云舒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陛下?陛下一首没说话,就那么听着。等两边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了,陛下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裴卿所奏,事关重大,朕需详查。奏章,留中。’”
留中不发!
苏和心头猛地一跳。这个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在她更深的预料之内。
“留中不发?”苏和适时地表现出不解,“陛下这是……不信裴御史?”
“傻妹妹,”云舒微微摇头,嘴角带着一丝看透的浅笑,“哪里是信不信的问题。陛下这是高明着呢。裴大人这封奏疏,就是一把烧得通红的刀子。陛下把它拿在手里,不急着砍下去,也不放下,就这么悬着。那些被参劾的王爷公爷们,心里能不发毛?能不收敛?能不想法子自证清白或者……找裴大人的麻烦?陛下这是借裴御史这把寒门出身的利刃,在敲打那些勋贵老臣呢!让他们知道,这朝堂,不是他们能一手遮天的了。”
云舒的分析清晰而犀利,与苏和心中的判断不谋而合。谢揽洲在借刀杀人,也在试探平衡。他需要裴照这把锋利的刀去捅破勋贵集团那层厚厚的壁垒,但又不能立刻将刀折了,以免寒了天下寒门士子的心,也避免勋贵们狗急跳墙。留中不发,是暧昧,更是无声的警告和悬在勋贵头顶的利剑。裴照,这位年轻的御史,己然成了谢揽洲手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也成了风暴的中心。
“原来……是这样。”苏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带着几分后怕,“朝堂上的事,真是……太复杂了。裴大人他……岂不是危险了?”
云舒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对裴照的同情和不易察觉的敬佩:“是啊。裴大人此举,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赌。成了,或许能搏个清名,为寒门开条路;败了……便是万劫不复。陛下虽留中,却也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往后,盯着他、想把他拉下马甚至置于死地的人,只会更多。”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和,“所以说,这宫里头,朝堂上,步步惊心。咱们做奴婢的,更要谨守本分,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别问,才能活得长久些。”
“是,奴婢谨记云尚宫教诲。”苏和恭顺应道,重新低下头,拿起笔,继续誊录。
墨迹在纸上晕开,她的思绪却己飞远。裴照……一个立场鲜明、能力卓绝、敢于以卵击石的寒门首臣。他的出现,是谢揽洲集权之路上的关键一步,也搅动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这潭水越浑,对她而言,或许……越有机会。只是,这把悬在勋贵头顶的刀,会不会有一天,也悬到南溟晏氏的头上?
窗外,暮色西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巍峨的宫阙之上,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雨。尚宫局内,灯火如豆,映照着两个沉默的身影,一个在案牍间洞察着朝堂风云,一个在笔尖下,无声地勾勒着未来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