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是泼翻了浓墨。
白龙江在暴雨的鞭笞下彻底发了狂，浊浪排空，裹挟着断木、死畜，还有上游冲下来的不知名杂物，咆哮着冲向远方。两岸平日里灯火点点的渔村，此刻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微光，在风雨中飘摇欲熄。
砰！砰！砰！
急促的拍门声几乎被狂暴的雨声淹没。
“周三爷！周三爷！快开门！江里捞着‘货’了！”一个裹着破旧蓑衣的年轻人，顶着斗笠，浑身湿透地站在一间临江的矮屋外，声音嘶哑地喊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昏黄的油灯光线泄出，映着老人浑浊却精亮的眼睛。他是周三爷，白龙江上有名的“老水鬼”，靠捞尸、捞沉江的物件吃饭，也替江上跑船的人解决些上不得台面的麻烦。
“嚎什么嚎？阎王爷催命也没你急！”周三爷声音沙哑，带着常年被江水浸泡的湿气，“捞着啥了？值钱货还是晦气货？”
“晦…晦气货！是个‘肉票’（尸体）！”年轻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带着后怕，“就在鬼头滩下面那片回水湾！刚漂下来，还没泡胀！看着…看着像是活的！”
“活的？”周三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扯淡！鬼头滩那地方，铁打的船下去也得散架，活人能漂下来？”
“真的！三爷！我拿篙子捅了一下，他…他还动了一下！”年轻人急得跺脚，“看着年纪不大，一身伤，邪乎得很！”
周三爷沉默了几息，抓起门后一件磨得发亮的油布雨衣披上：“走，去看看！真要是活的，也算积点阴德。要是死的……”他顿了顿，“老规矩，该送哪儿送哪儿。”
鬼头滩的回水湾，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嘴，贪婪地吞噬着上游冲下来的一切。浪头在这里打着旋，发出沉闷的呜咽。一条破旧的小舢板在浪尖上起伏，船上两盏防风马灯在风雨中摇曳出惨淡的光晕。
船板上，躺着一个年轻人。
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得如同江底的淤泥，嘴唇冻得乌紫。一身黑色的衣裤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底下深可见骨的伤口，有些地方皮肉翻卷，被江水泡得发白。最骇人的是胸前一道掌印，乌黑发紫，深陷下去，周围的皮肤呈现出蛛网般的裂痕，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偶尔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躯体里还残留着一丝生机。
周三爷蹲在船板上，伸出粗糙如老树皮的手指，搭在年轻人的颈动脉上，半晌，才缓缓收回手。
“嘿，阎王爷不收，命硬！”他啐了一口，“把他抬我屋里去！烧热水！我那坛子老烧刀子也拿来！”
“三爷，这人……”年轻人看着那身可怖的伤，有些犹豫。
“废什么话！抬！”周三爷一瞪眼，自己先伸手去抬年轻人的肩膀。入手一片冰凉刺骨，不像活人，倒像一块沉江多年的石头。他心头莫名一跳。
简陋的土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鱼腥味和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年轻人被安置在周三爷那张硬板床上，盖着两床厚实的破棉被。周三爷手法熟练地用热水擦拭他身上的伤口和淤泥，尤其是胸前那道乌黑的掌印，他擦得格外小心，眉头紧锁。
“这伤……邪门。”他喃喃自语，拿起那坛子老烧刀子，倒了一碗，又从一个破木箱里翻出几根干枯的草药，搓碎了混进酒里。烈酒混着草药的辛辣气味瞬间在屋里弥漫开来。
他用一块干净的破布蘸了药酒，用力擦拭年轻人的胸口和几处大穴。药酒渗入乌黑的掌印，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嗤”声，仿佛冷水滴进了滚油。昏迷中的年轻人似乎感受到了剧痛，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
轰——！
在剧痛的刺激下，陆九章破碎的意识深处，骤然炸开一片血色的光！
冰冷的刀锋！扭曲的、戴着狰狞傩面具的脸！面具上那鬼首的獠牙在火光中闪烁！刺耳的狂笑！爷爷临死前喷溅在自己脸上的、滚烫的鲜血！还有那声撕心裂肺的嘶吼：“记住傩教！活下去！报仇！”
无数碎片般的画面疯狂冲撞，剧烈的头痛几乎要撕裂他的灵魂！他想抓住那些画面，看清那些面具下的脸，但一切都像流沙般快速消散，只留下刻骨铭心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
“呃啊——！”他猛地睁开眼！
瞳孔因为剧痛和残留的恐惧剧烈收缩，像两枚冰冷的黑色石子，首勾勾地盯着低矮、黢黑的屋顶。陌生的环境，浓重的药味和鱼腥味，还有一个叼着旱烟袋、眼神锐利盯着自己的老头。
“傩…傩……”他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想挣扎起身，却被胸前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按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
“醒了？”周三爷凑近了些，油灯昏黄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小子，命够大啊！鬼头滩漂下来，阎王殿里转了一圈还能回来！叫什么？打哪儿来？惹上什么狠角色了，把你打成这样？”
陆九章茫然地看着周三爷，眼神空洞。记忆如同被搅浑的泥水，只有那些血腥的片段和面具上獠牙的寒光无比清晰，其他的一切——名字、来历、过往——都模糊不清，甚至一片空白。
“我……我……”他张了张嘴，巨大的疲惫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意识迅速沉沦。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无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捂住了自己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那里，贴身藏着一个坚硬、冰凉的小物件。
周三爷的目光，随着陆九章的动作，落在了他紧捂的胸口。老头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趁着陆九章再次昏迷，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解开年轻人湿透破烂的里衣。
在年轻人紧实却布满伤痕的胸膛上，紧贴着心口皮肤的地方，赫然挂着一枚用黑色细绳系着的——
黑色印信。
印信不大，约莫拇指指节大小，非金非玉，材质似石似骨，触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万年玄冰。印钮雕刻得极其精细，是一只展翅欲飞、姿态狰狞的怪鸟，生有九个扭曲的鸟首，每一双鸟眼都空洞地凝视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与苍古。
印信底部似乎刻着什么，但光线昏暗，又被血迹和泥污覆盖，看不真切。
周三爷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想将那印信拿近些看。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印信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猛地顺着指尖窜了上来！那不是单纯的冷，而是一种带着死亡、怨毒和不祥的气息，仿佛瞬间浸入了无数冤魂的嘶吼！周三爷的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缩回，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连旱烟袋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死死盯着那枚紧贴年轻人心脏的黑色九首鸟印信，浑浊的瞳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东西……这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股寒意从肺里挤出去，死死盯着昏迷不醒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悚然：
“沾过‘地仙’的血？！”
屋外，白龙江的咆哮声似乎更大了，如同远古巨兽的低吼，吞噬着一切声息。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骤然熄灭，将小屋彻底投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