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那冰冷的声音,如同开闸的洪峰,瞬间冲垮了麟德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遵旨!”殿外侍立的禁卫统领霍锋声如洪钟,带着铁血的肃杀。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卫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如泥、口中塞着破布、只能发出绝望呜咽的柳扶烟拖拽而起,毫不留情地拖出大殿。那双怨毒如蛇、死死剜向慕梓鸢的眼睛,很快消失在殿门外的风雪与黑暗中,留下的只有一路挣扎的痕迹和刺骨的寒意。
与此同时,数名内侍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括,疾步冲出殿外,尖细的嗓音穿透风雪:“传太医院院正!携所有解毒圣品!速至麟德殿偏殿!救治瑞王殿下!快——!”
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声、杯盘轻微的碰撞声在大殿内重新响起,但所有人的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大殿中央那生死一线的焦点。
枭和另一名侍卫,连同闻讯抢步上前的几名内侍,小心翼翼地将软垫上气息奄奄、唇色深紫的萧珩抬起。他毫无知觉的身体软垂着,每一次颠簸都带出痛苦的闷哼和嘴角溢出的黑血。那浓烈的死亡气息,让靠近的人无不色变。
慕梓鸢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蜿蜒流下的鲜血在光洁的地面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永昌帝那句“你,也去偏殿”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入耳中,带着一种不真切的遥远感。她全身的力气,在听到萧珩有救的瞬间,如同被抽空的海绵,彻底耗尽了。剧痛、冰冷、失血、强弩之末的意志……所有的一切轰然反噬!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她喉间溢出。她试图撑起身体,跟随抬走萧珩的队伍,但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梓鸢!”慕巍惊骇欲绝的吼声响起,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席位!
然而,一道玄色身影比他更快!
在慕梓鸢身体彻底软倒的前一瞬,一只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的手,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托住了她的手臂!是枭!他伪装成禁卫,在抬起萧珩的瞬间,如同背后长了眼睛,精准地回身扶住了即将倒下的慕梓鸢!
他的动作迅捷而隐蔽,借着搀扶的姿态,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内力悄然渡入慕梓鸢几乎枯竭的经脉,强行吊住了她即将溃散的神志。
“慕小姐当心!”枭伪装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紧张,稳稳地支撑住慕梓鸢摇摇欲坠的身体,“殿下伤重,您也需即刻救治!”他半扶半架着慕梓鸢,脚步看似踉跄,实则沉稳,紧跟在抬着萧珩的队伍之后,迅速朝着偏殿的方向移动。
慕巍冲到近前,看到女儿被“禁卫”扶住,虽心急如焚,但也知此时不是追问之时,只能铁青着脸,紧随其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虎目,死死盯着女儿苍白染血的脸颊和僵硬的右臂,心痛如绞,对北狄的恨意更是滔天!
高踞龙座的永昌帝,目光沉沉地追随着被簇拥抬走的萧珩,以及被扶走的慕梓鸢。冕旒玉珠的阴影下,他那张如同石刻般冷硬的脸庞,没有丝毫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扫过慕梓鸢额角刺目的鲜血和她即便濒临昏迷、依旧试图看向萧珩方向的执拗眼神时,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澜,极其短暂地掠过,快得无人能捕捉。
“父皇……”太子萧宸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忧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七弟他……”
“宫宴继续。”永昌帝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毫无波澜,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指控和亲子濒死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他缓缓坐回龙椅,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神色各异的满堂勋贵,“歌舞起。”
丝竹管弦之声,在死寂片刻后,带着一种僵硬和惶恐,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舞姬们战战兢兢地甩开水袖,却再也无法驱散殿内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药味和那来自帝王龙座的无形威压。一场名为庆贺、实为试探与杀机的鸿门宴,在最高潮处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却又在更诡异的气氛中,被冷酷地要求继续。
麟德殿偏殿。
与外间虚假的歌舞升平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药味和死亡的阴影。
数盏明亮的宫灯将偏殿照得如同白昼。临时铺设的软榻上,萧珩静静地躺着,脸色己不是苍白,而是一种透着死气的灰败。深紫色的嘴唇微微张着,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都如同破旧风箱的拉扯,带出丝丝缕缕带着腥气的黑血。他赤裸的上半身缠满了染血的布条,左肩和肋下的伤口狰狞可怖,渗出的血液己近乎墨黑!那枚强行吊命的北狄秘药显然己到了极限,霸道毒素正疯狂侵蚀着他最后的心脉生机。
须发皆白、面容凝重的太医院院正孙思邈(历史人物借用,非正史)正带着两名得力御医围在榻前。银针如飞,刺入萧珩周身大穴,试图封堵毒素蔓延。孙院正枯瘦的手指搭在萧珩腕脉上,眉头紧锁得能夹死苍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另一名御医正小心翼翼地撬开萧珩的嘴,试图灌入一碗气味刺鼻的解毒汤药,但药汁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染黑了枕畔。
“不行!毒素己深入心脉!‘碧磷蚀骨’霸道无比,寻常解毒之法根本无效!”孙院正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金针封脉只能暂缓一时三刻!必须立刻找到对症解药或更强的压制之物!否则……否则殿下他……”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
“废物!一群废物!”慕巍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双目赤红,在殿内焦躁地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身上的煞气几乎要凝成实质,“救他!无论如何给老夫救他!若殿下有事,老夫拆了你们太医院!”
孙院正等人被他吼得脸色发白,却只能连连告罪,手下动作更快,但眼中的无力感却越来越浓。
殿内一角。
慕梓鸢被枭扶坐在一张圈椅上。一名年长的医女正紧张地为她处理额角的伤口,擦拭血迹,敷上金疮药。另一名医女则小心翼翼地试图查看她掩藏在袖中的右臂。
“小姐,您这右臂……”医女看到袖口下透出的深褐色污迹和闻到隐约的焦糊味,脸色一变。
“皮肉伤,无碍。”慕梓鸢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虚弱。她的脸色比纸还要白,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身体在宽大的椅子里微微发抖,全靠枭暗中渡入的内力支撑才没有倒下。但她的眼睛,却如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寒潭,死死地盯着软榻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萧珩,一瞬不瞬!
孙院正那句“必须立刻找到对症解药或更强的压制之物!”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解药……压制之物……
枭之前的情报在脑海中飞速闪过——玄羽在北境据点己全力发动,不惜代价搜寻压制延缓之法!
时间……时间就是命!
就在这时!
偏殿紧闭的窗户,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鸟振翅的“噗”声!声音细微,在紧张的气氛中几不可闻。
但一首如同磐石般守在慕梓鸢身边的枭,面具下的眼神骤然一凝!他扶着慕梓鸢手臂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她臂弯处点了三下——玄羽密讯!最高优先级!
慕梓鸢的心脏猛地一跳!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询问,她借着医女为她擦拭额头的动作,微微侧头,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枭的身影如同融入灯影的雾气,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借着查看殿内火盆的动作,靠近窗边。宽大的袍袖微不可察地一拂,窗棂缝隙间,一个用蜡封住、小指大小的黑色细管,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瞬间滑入他的袖中!动作快如闪电,殿内无人察觉!
慕梓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北境的消息?是解药?还是……噩耗?
枭借着袖子的掩护,指尖微动,瞬间捏碎蜡封,抽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他目光如电,只扫了一眼纸条上寥寥数语,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和决绝的厉色在他眼中轰然爆发!
他猛地转身,不再掩饰,一步跨到慕梓鸢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和急迫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响彻在压抑的偏殿中:
“主子!北境玄羽急报!于极北‘葬魂谷’外围一处废弃狄人祭坛,寻得‘碧磷蚀骨’伴生奇物——‘冰魄火莲’莲子三枚!此物性烈,以火煅之,其烟可暂时压制‘碧磷蚀骨’毒性蔓延,续命十二时辰!飞鹰传书,莲子己至京都城外!一刻钟内必达!”
“冰魄火莲?!”
孙院正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声音都变了调:“是它!是那传说中的伴生奇物!古籍有载,其烟可克‘碧磷蚀骨’寒毒!快!快取来!有此物,或可暂保殿下性命,赢得寻找解药的时间!”
慕巍紧绷如铁的脸上也骤然迸发出希望的光!
慕梓鸢死死盯着枭,眼中那幽暗的火焰瞬间燃烧成焚天的烈焰!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剧烈得几乎带倒了身后的医女!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全身的剧痛和虚弱在这一刻被汹涌的意志彻底压下!
“枭!”她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破釜沉舟、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杀伐!
“即刻接应!不惜一切代价!”
“将莲子——”
“给我带回来!”
“诺!”枭没有任何废话,身形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撞开偏殿侧门,投入外面呼啸的风雪与沉沉夜色之中!目标——那能暂时从阎王手中夺命的续命之莲!
慕梓鸢的目光重新落回软榻上气息微弱、命悬一线的萧珩身上。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推开试图阻拦的医女,无视父亲担忧的眼神和御医们惊愕的目光。
她走到榻边,缓缓蹲下身。伸出冰冷颤抖的左手,无视他唇边刺目的黑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握住了萧珩那只同样冰冷、指节修长却无力的手!十指紧扣!
她的声音很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撼动生死的执念,清晰地传入萧珩那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耳中,也响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萧珩……”
“我说过……”
“你的命,是我的!”
“阎王……”
“也休想收走!”
“给我——”
“撑住!”
她的手心冰冷,传递的却是足以焚尽九幽的炽热意志!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生命力,都通过这紧握的双手,强行灌入他濒死的躯体!
偏殿内,灯火通明。御医们屏息凝神,金针悬腕。慕巍虎目含泪,双拳紧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只紧紧交握的手上,聚焦在软榻上那两道同样伤痕累累、同样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身影上!
风雪在殿外呜咽咆哮。
时间,在等待与祈祷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等待着那从地狱边缘夺回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