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松子与硅藻土的粉末在研钵底部静静对峙。灰白与金棕，亲水与疏水，吸附与润滑，堵塞与通道。两种来自不同世界的物质，此刻被命运粗暴地塞进同一个粗糙的白瓷容器，等待着被裁决。
丁一的手握住了冰冷的黄铜杵柄。指尖传来金属的硬度和凉意，上面沾满了小王研磨硅藻土时留下的灰白粉尘，此刻又不可避免地蹭上了孙师傅带进来的深褐色泥污和几点刺目的暗红血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钵底那层泾渭分明的粉末界面，如同盯着一条无形的生死线。
力量。
需要多大的力量？
是轻柔的拌合，还是狂暴的粉碎？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数据支撑。丁一的眼神瞬间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手腕猛地发力，沉重的铜杵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狠狠砸向钵底两种粉末的交界处！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整个研钵都在实验台上微微一跳！
巨大的冲击力下，灰白的硅藻土如同受惊的沙尘暴，猛地向上翻腾！细密的粉尘瞬间弥漫开来，形成一片呛人的灰雾。而那捧金棕色的石松子粉末，则像被投入激流漩涡的昂贵金箔，在灰白的洪流中徒劳地挣扎、闪烁了一下，便被彻底裹挟、吞没！
不是融合！是粗暴的碾压和淹没！
“丁哥！”小王惊恐地看着那团瞬间被灰白覆盖的金棕色，失声叫了出来。粉尘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涌出。
丁一充耳不闻！他眼中只有钵底！那层被强力冲击短暂分开又瞬间被硅藻土狂潮吞噬的金棕色！一股巨大的、混合着不甘和暴戾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不够！远远不够！必须让它们彻底融为一体！必须打破那该死的壁垒！
“给我合！”丁一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在布满污垢的皮肤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他不再垂首下砸，而是疯狂地、以近乎搅拌混凝土的蛮力，将沉重的铜杵在钵底狠狠碾磨、旋转！
“嘎吱——嘎吱——！”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狭小的实验室内猛然炸响！那是金属与瓷壁、粉末与粉末之间最原始、最暴烈的对抗！坚硬的硅藻土颗粒在巨大的碾压力下发出哀鸣，更细滑的石松子粉末则被强行挤压、揉搓进硅藻土的缝隙！
灰白的粉尘如同狂怒的灰龙，在钵内疯狂旋转、升腾！金棕色的闪光被彻底撕碎、湮灭，只剩下偶尔在灰雾深处一闪而过的、绝望的微光。整个研钵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在这种狂暴的蹂躏下崩裂！
“咳咳咳！！”小王和张大姐被扑面而来的粉尘呛得弯下腰，捂住口鼻，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孙师傅蜷缩在地上，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血水混合着泥水在身下洇开更大的一片，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丁一那狂暴的背影，充满了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毁灭！这是彻底的毁灭！哪里是混合？分明是硅藻土在疯狂地吞噬、磨碎那珍贵的石松子！
丁一完全沉浸在一种物我两忘的狂暴状态。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脖颈疯狂涌出，冲刷着污垢，在脸上冲出纵横的沟壑，又迅速被弥漫的粉尘吸干，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泥印。每一次沉重的碾磨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手臂酸痛得如同灌满了烧红的铅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粉尘灼烧肺叶的剧痛。但他不能停！停就是死！他必须用这蛮力，在这该死的粉末之间，硬生生凿出一条通道！
时间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粘稠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静电爆鸣，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根火柴，猛地从狂乱的碾磨声中穿透出来！
丁一疯狂的动作骤然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铜杵与钵壁接触的边缘！
一点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淡蓝色电火花，在那里一闪而灭！
静电？！
丁一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猛地停止了那毁灭性的碾磨，手臂僵在半空，铜杵悬停在钵中翻滚的灰白粉末之上。
他死死盯着那点电火花消失的位置。粉末……粉末在摩擦……产生了静电！
一个冰冷得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
硅藻土！硅藻土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非晶质二氧化硅！它……它本身就带有微弱的负电荷！在剧烈的摩擦和挤压下，电荷积聚……放电！
而石松子呢？孙师傅说过，它“滑溜”，“不吸水”，像滑石粉！滑石粉的主要成分是硅酸镁……硅酸镁水合物！它……它通常带正电荷！
正负电荷……异性相吸？！
丁一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不是毁灭性的碾磨！是摩擦！是让它们在剧烈的、可控的摩擦中，依靠静电引力，自发地、紧密地结合！
方向错了！力量用错了！
一股巨大的后怕和瞬间明悟的狂喜如同冰火两重天，狠狠冲击着他几乎崩溃的神经！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浓重粉尘、血腥和石松子干燥气息的空气，此刻却如同醍醐灌顶！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铜杵从粉末中提起。手臂因为之前的狂暴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沉重的铜杵。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稳定下来。
钵底，一片混沌的灰白。之前那抹珍贵的金棕色几乎完全消失不见，彻底融入了硅藻土的海洋。粉末因为剧烈的碾压和摩擦，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极其细腻的质地，甚至隐隐带着一层金属般的微光。
丁一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微微颤抖着。他不再试图用蛮力，而是轻轻地将铜杵倾斜，让杵头圆润的弧面，以一种极其轻柔、但又带着明确引导力的方式，缓缓切入钵底那细腻的粉末层。
开始，是极其缓慢的圆周推动。铜杵的弧面贴着钵底，轻柔地画着圈。粉末顺从地移动，没有激烈的翻滚，只有细微的流动。灰白的底色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更浅淡的异色光泽在粉末深处若隐若现。
丁一屏住呼吸，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手臂的细微控制上。他感受着杵头传来的阻力——不再是之前那种硬碰硬的对抗，而是一种细腻的、带着微弱吸附感的滑腻。速度，极其缓慢地提升。圆周的轨迹开始加速，变得连贯、稳定。
“沙…沙…沙…”
一种全新的、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般细密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取代了之前刺耳的碾磨噪音，在实验室里响起。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弥漫的粉尘。
灰白色的粉末在铜杵柔和而持续的推动下，开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流体般的运动状态。它们不再是狂乱地翻腾，而是整体性地、流畅地沿着铜杵的轨迹旋转、滚动。在粉末翻滚的表面，在光线偶尔穿透粉尘的瞬间，极其细微的、如同金粉般的闪光点开始星星点点地浮现！它们不再是之前被碾压吞噬的绝望微光，而是均匀地、稳定地镶嵌在那片流动的灰白之中！灰白与金棕，在轻柔而持续的摩擦引导下，真正开始了分子层面的拥抱！
“看…看那颜色…”小王忘记了咳嗽，指着研钵，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脸上的粉尘被泪水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眼睛却死死盯着钵中那流动的、闪烁着点点金芒的灰白漩涡。
张大姐也停止了搅动模拟液，熬红的眼睛里映着那奇异的粉末光泽，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忘了合拢。
连在地上痛苦喘息、咳着血沫的孙师傅，浑浊的眼睛也猛地亮了一下，死死盯着那研钵，仿佛看到了某种神迹。
成了！
静电吸附！正负电荷的吸引！它们在摩擦中自发地结合了！
丁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几乎让他虚脱。但他死死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更加炽热的火焰！不能停！还没到终点！这仅仅是结合！均匀度！分散度！才是关键！这决定了混合粉末在过滤层里是否能形成均匀、有效的“水分通道”！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疲惫和手臂肌肉的哀鸣。眼神更加专注，动作更加稳定。铜杵的推动速度被他精细地控制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上——足够快以产生持续的、温和的摩擦，维持静电引力；又足够慢以避免粉末的再次剧烈翻滚导致分离。
“沙沙…沙沙…”
细密的摩擦声如同生命的心跳，稳定而充满力量地在死寂的实验室里回响。粉末的流动越来越均匀，越来越流畅。那星星点点的金棕色闪光不再闪烁不定，而是均匀地、如同被最精密的机器撒入般，彻底融入了灰白的底色，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带着金属般内敛光泽的、均匀的浅灰金色！两种粉末的界限彻底消失，它们不再是混合物，而是一种全新的、具有独特物理性质的复合粉末！
当最后一圈推动完成，铜杵缓缓离开粉末表面。钵底，一层细腻、均匀、泛着浅灰金色柔和光泽的粉末，如同最上等的丝绸，静静地铺陈着。没有粉尘飞扬，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令人心悸的完美。
“混合…成了…”丁一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满足感。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看着那钵完美的粉末，仿佛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瑰宝。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铜杵“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实验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就在这时！
“哐当！”
实验室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猛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被巨大的攻城锤狠狠撞击！整个门板连同门框都在剧烈震动！簌簌的灰尘从门框上方和墙壁接缝处瀑布般落下！
“开门！！”一个粗暴、冰冷、带着绝对权威的吼声，如同炸雷般穿透厚实的门板，狠狠砸进实验室每一个人的耳膜！
是周科长的声音！
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最后通牒的冰冷！
时间到了！
最后的审判，降临了！
实验室里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声粗暴的撞门和冰冷的命令冻结！
丁一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在撞击下痛苦呻吟的木门！瞳孔深处，那刚刚沉淀的专注和满足，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如同困兽般的疯狂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
来不及了！
必须立刻开始！
就在此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