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瓶底那洼清亮的液体,在昏黄灯光下微微晃动,像一颗凝固的泪珠。它的澄澈如此纯粹,却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周科长带着样本离开后留下的死寂,比之前的任何绝望都更沉重。士兵虽己撤走,但“就地枪决”的冰冷命令如同无形的铁栅,将所有人囚禁在这破碎的实验室里,囚禁在对未知毒性的巨大恐惧之中。
“毒…肯定是毒…”小王蜷缩在墙角,脸埋在膝盖里,身体筛糠般抖着,含混的呓语带着哭腔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孙师傅…差点就喝了…那些孩子…那些孩子是不是也…”他没敢说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张大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灰尘的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脸上干涸的泪痕和粉尘,留下新的沟壑。她甚至无力去擦。刚刚那点从滤液中升起的微光,己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毒性物质急性反应……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而孙师傅,便是这绝望最触目惊心的具象。他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破碎的嘶鸣,每一次吸气的努力都让那张布满血污和泥垢的脸扭曲变形。额头上青筋暴突,大颗大颗混着泥污的冷汗不断渗出。那只受伤的腿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每一次抽动都牵动地上那道暗红色的血痕,像一条蜿蜒而绝望的蛇。他仅剩的左手死死抠住胸口单薄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想徒手撕开堵塞他呼吸的无形枷锁。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里面是溺水者般的痛苦和茫然。
“呃啊——!”又一阵剧烈的痉挛袭来,孙师傅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脊背!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的惨嚎冲破了牙关的封锁,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随即又被更猛烈的呛咳打断,带出带着血沫的涎水,溅落在身下的污浊里。
丁一的心脏被这声惨嚎狠狠撕裂。他猛地从实验台前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孙师傅痛苦挣扎的身影。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想冲过去,想扶起他,想为他做点什么!可周科长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墙横亘在前——“就地枪决”!这西个字不仅是针对他,更是悬在张大姐、小王头上,悬在这刚刚诞生的、脆弱如肥皂泡的希望之上的利刃!他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中的剧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师傅的生命力,在痛苦中一点一滴地流逝,如同沙漏走到了尽头。
时间在粘稠的绝望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每一秒都伴随着孙师傅生命烛火的摇曳。丁一僵硬地转回身,布满血丝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实验台。那本摊开的《化工单元操作简编》上,他刚刚写下的“等待 = 死亡”西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不能等!
等,就是看着孙师傅死!等,就是看着那些孩子死!等,就是把自己和同伴的命运完全交给周科长冰冷的权衡和那台未知的检测仪器!
一股混合着巨大悲愤和不甘的火焰,猛地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点燃!这火焰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烧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猛地聚焦在真空瓶底那洼晃动的、澄澈得令人心悸的液体上!
滤液澄澈 ≠ 无毒。
但它的澄澈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个巨大的线索?一个被恐惧和绝望掩盖的、通往真相的可能路径?
硅藻土!强亲水性!带负电荷!
石松子!疏水性!可能带正电荷(孙师傅的描述、静电吸附现象)!
静电结合!形成通道!
那么,这滤液的澄澈,是否不仅仅是因为吸附了悬浮杂质,更是因为……电荷?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黑暗,瞬间照亮了丁一混乱的脑海!
如果……如果硅藻土的负电荷和石松子的正电荷结合形成的“通道”,不仅仅能让水分快速渗入药片内部(崩解),不仅仅能阻挡、吸附带相反电荷的悬浮杂质(过滤)……它是否也可能……排斥或者阻碍某些特定电荷的溶解性物质?比如……那些导致中毒的、溶解在发酵液里的毒素分子?如果毒素分子带有与硅藻土或石松子相同的电荷,会不会被这种静电屏障阻挡在滤饼之外?或者,被带有相反电荷的粉末牢牢吸附住?
滤液的澄澈,是否暗示着它……相对“纯净”?不仅是视觉上的,更是成分上的?
这个念头让丁一浑身战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濒临深渊边缘、抓住唯一藤蔓的激动!没有设备!没有时间做复杂的化学分析!但他有这洼滤液!他有最原始的观察手段!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布满油污、伤口和混合粉末的手,一把抓起实验台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广口玻璃瓶——那是昨天用来收集废机油的容器,瓶底还残留着薄薄一层黑褐色的粘稠油污。他粗暴地将瓶底残余的废机油倒进水槽,甚至来不及清洗,只是用一块沾满硅藻土的破布胡乱擦了擦内壁。瓶壁上立刻留下了一道道混合着灰白粉末和黑色油渍的污浊痕迹。
然后,他猛地抓起了那个简陋的真空抽滤瓶!动作近乎粗暴!瓶底,那层薄薄的、晃动着的澄澈滤液,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颤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将瓶口对准广口瓶,缓缓倾斜——
清亮透明的液体,如同挣脱了污秽母体的新生之泉,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泽,顺着瓶壁流淌而下,注入下方那个污浊的广口瓶中。
“丁哥!你……你要干什么?”小王的啜泣停止了,惊恐地看着丁一这莫名其妙的举动。
张大姐也茫然地转过头,泪水还挂在脸上。
丁一充耳不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眼前的液体。当最后几滴滤液落入广口瓶底,与瓶壁上残留的黑色油渍接触的瞬间——
奇异的现象发生了!
那几滴澄澈的滤液,并没有像普通水滴那样,轻易地与油污混合、扩散,被染黑。它们在接触油污的刹那,仿佛拥有了生命般,猛地收缩了一下!液滴的表面瞬间绷紧,如同最坚韧的弹性薄膜,形成了极其、近乎完美的圆球状!它们在粘稠的黑色油污表面滚动、聚拢,彼此融合,却顽强地保持着自身的界限,拒绝与周围的污秽同流合污!如同荷叶上滚动的水银,又像落入泥潭却纤尘不染的珍珠!
**表面张力异常增高!**
丁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颗在油污中倔强滚动、保持澄澈本色的液珠!这不是普通水的性质!普通水滴在油污表面会迅速铺展、浸润、被污染!只有含有某些特殊物质的液体——比如表面活性剂,或者……或者带有某种电荷屏障的液体——才可能表现出如此强大的、抵抗浸润和污染的能力!
这是电荷作用的外在表现吗?是混合粉末形成的静电屏障赋予了这滤液某种“排异”的特性?让它不仅阻挡了悬浮杂质,也可能排斥了那些溶解的、带有特定电荷的毒素?!
“滴答…”
“滴答…”
实验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孙师傅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如同风中残烛,在角落里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响着,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间隔都越来越长,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丁一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钉在孙师傅痛苦扭曲的脸上!又猛地转向广口瓶中那几颗倔强滚动的澄澈液珠!
没有时间验证了!
没有时间等待了!
孙师傅……等不到了!
一个比刚才更加疯狂、更加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脑海中喷发出来!这念头带着毁灭的气息,也带着最后一搏的、惨烈的光芒!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犹豫、恐惧、科学的谨慎,都在孙师傅生命流逝的倒计时中被彻底烧尽!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决断!
他一步跨到实验台前,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稳定,一把抓起那支被技术员用来取样、此刻还随意丢弃在台面上的、细长的玻璃吸管。吸管尖端,还残留着几不可察的、清亮的滤液痕迹。
他俯身,吸管精准地探入真空瓶底仅存的那一小洼澄澈液体中。管身透明的玻璃壁,清晰地映出清亮的液体被缓缓吸入。
吸管满了。
丁一握着这支承载着未知与最后希望的玻璃管,缓缓首起身。他没有看小王和张大姐惊恐万状的脸,他的目光如同穿越了实验室的墙壁,投向走廊深处那未知的黑暗——周科长就在那里,掌控着检测结果,也掌控着生死的权柄。
然后,他猛地收回目光,转向角落里生命垂危的孙师傅。脚步迈开,带着一种踏碎一切阻碍的决绝,向那蜷缩的、痛苦的身影走去。
“丁一!!”张大姐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阻止的绝望,“不能啊!!那可能是毒——!!”
“丁哥!!”小王也惊骇欲绝地扑过来,想要抓住丁一的手臂!
丁一的身体微微一顿,但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冰冷的决绝如同万年寒冰,没有丝毫动摇。他握着吸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砰!”
实验室那扇破碎的门洞处,光线猛地一暗!
周科长冰冷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门口,手中紧紧捏着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检测报告单。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如同冰封面具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震惊!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丁一手中那支蓄满了清亮液体的吸管,以及他走向孙师傅的步伐!
空气,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丁一的脚步停在孙师傅身前一步之遥。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迎向周科长那震惊而锐利如刀的目光。
时间,在死寂中停止了流动。
真空瓶底最后一点澄澈的微光,在丁一手中的吸管里,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