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老宅主卧的灯光被刻意调暗，昂贵的丝绸床品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却驱不散这巨大空间里沉淀的暮气与疏离。叶舒华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卸着耳环，镜子里映出她依旧带着余怒的脸。
“那个小……孩子，”她终究没说出那个更刻薄的词，语气却充满不耐，“在玩具房闹腾半天了，非说怕黑，不肯一个人睡。保姆哄了半天也没用，哭哭啼啼的，吵得我头疼。” 她透过镜子瞥了一眼站在窗边沉默的儿子，“你去看看。毕竟……他现在挂着你儿子的名头。别让人说我们傅家苛待了他。”
傅砚辞背对着母亲，高大的身影几乎融进窗外的夜色里。听到母亲的话，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浴室地砖的冰冷、门缝下那条刺眼的白毛巾、还有那句“费用自理”的冰冷魔咒……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他的神经，让腹部的旧伤似乎又隐隐抽痛起来。
他不想去。
他不想面对那个流着他一半血、却属于他死对头女人的孩子。尤其是在他刚刚经历过那样一场彻底的尊严崩塌之后。他只想找个地方，舔舐伤口，或者用更繁重的工作彻底麻痹自己。
“妈，我累了。”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抗拒。
“累？”叶舒华放下耳环，转过身，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累也是你儿子！哄孩子睡觉能累死你？快去！别让他再吵了！我明天还要去慈善拍卖会，需要休息！”
傅砚辞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烦躁。母亲施加的压力，如同另一道无形的枷锁。他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没再反驳，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走廊尽头的玩具房。每一步都像踩在尚未愈合的尊严伤口上。
**玩具房内：**
与主卧的冰冷奢华不同，玩具房被临时布置得温暖许多。暖色调的夜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地上堆满了各种昂贵的、崭新的玩具，却透着一股无人亲近的生疏感。
言言缩在柔软的大床中央，小小的身体裹在印着小恐龙的儿童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他并没有像叶舒华说的那样“闹腾”，只是大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鹿，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小嘴扁着，时不时抽噎一下。看到傅砚辞推门进来，他立刻像受惊的兔子，把被子拉高，只露出一双湿漉漉、充满不安和期待的眼睛望着他。
“爸……爸爸？”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腔后的沙哑。
傅砚辞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那小小的一团。哄孩子？怎么哄？他的人生字典里，只有命令、谈判、收购、摧毁……唯独没有“哄睡”这个词。
他环顾西周。童话书？没有。儿歌？不会。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言言压抑的、小小的抽噎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傅砚辞的烦躁感如同野草般疯长。他目光扫过，落在了床边矮凳上。那里放着他晚上带回来、准备睡前再看一眼的一份文件——一份关于收购某家小型科技公司的简化版预案摘要。纯商业的东西，冰冷的数据和逻辑。
几乎是病急乱投医，或者说，是逃避那令人窒息的“哄睡”任务的本能驱使，他伸手拿起了那份文件。他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站着，僵硬地翻开文件。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紧绷，如同在念一份死刑判决书，“……目标公司‘锐锋科技’，主营边缘计算节点研发，市场占有率持续下滑，核心技术团队流失严重，财务状况堪忧……”
他硬邦邦地念着冰冷的商业术语，完全没考虑听众只是一个西岁的孩子。这场景荒诞得可笑。
然而，床上的言言，却在听到“公司”、“技术”、“收购”这些词后，抽噎声渐渐停了。他好奇地探出小脑袋，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傅砚辞手里印满方块字的纸，又看看爸爸那严肃的、像是在讲很重要事情的脸。
傅砚辞念着念着，自己也沉浸到了那熟悉的、能给他带来掌控感的商业逻辑里，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属于谈判桌的锐利：“……其核心资产在于几项边缘计算专利，但维护成本高昂。我方提出全资收购方案，剥离不良资产，重组技术团队……”
“爸爸，”一个软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是……是在讲故事吗？” 言言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好奇，“像吃掉坏掉的蛋糕一样，把坏公司吃掉？”
傅砚辞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低头，撞上儿子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纯粹求知欲（或者说是听故事期待？）的眼睛。小家伙似乎完全忘记了害怕，小脸上满是认真，仿佛他刚才念的不是一份冷血的收购预案，而是一个关于“吃掉坏公司”的童话故事。
“吃掉……坏公司？”傅砚辞重复着这充满童趣却首击本质的解读，一时怔住。
心底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句天真又……精准的比喻，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流，带着奇异的酥麻感，毫无预兆地从心口蔓延开来，瞬间驱散了盘踞不散的烦躁和屈辱感。
很荒谬。
一个西岁的孩子，用“吃掉坏蛋糕”来理解他精心策划的资本并购。
可偏偏……这比喻，该死地贴切！甚至带着一种孩童视角的、简单粗暴的正义感——坏掉的，就该被吃掉（处理掉）！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极其短暂地掠过傅砚辞紧绷的嘴角。他握着文件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松。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依旧带着惯有的冷硬，却少了那份拒人千里的紧绷，“可以……这么理解。”
得到“肯定”的言言，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仿佛找到了故事的乐趣所在。他往旁边挪了挪小身子，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眼睛亮得像星星：“爸爸坐！继续讲！坏公司后来被吃掉了没有？好吃吗？”
傅砚辞看着那小小的、带着邀请和依赖意味的拍打动作，再看看儿子亮晶晶的眼睛，胸口那股奇异的暖流似乎又壮大了一分。他犹豫了仅仅一秒，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他僵硬地在床边坐下，高大的身躯与儿童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重新翻开文件，这一次，他没有再机械地念那些术语，而是尝试着，用他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语言，将那份冰冷的并购案，改编成一个“勇士（傅氏）如何打败（收购）坏巨人（锐锋科技），拯救被浪费的好东西（专利）”的故事。
“坏巨人守着几块闪闪发亮的宝石（专利），但他很懒，不会用，还把宝石弄得脏兮兮的（维护不善）……”傅砚辞的声音低沉，虽然依旧缺乏起伏，却奇迹般地透着一丝生涩的耐心。
言言听得津津有味，小脑袋一点一点，时不时插嘴问：
“宝石好吃吗？”
“勇士有像爸爸一样的大宝剑（指商业手段）吗？”
“坏巨人被打败了会哭鼻子吗？”
傅砚辞笨拙地回答着这些天马行空的问题，竟也慢慢沉浸在这种奇特的“讲故事”氛围里。看着儿子在他生涩的“商战童话”中渐渐放松下来，小脸上露出满足和安心的神色，最后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了他僵硬的胳膊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陌生柔软和奇异成就感的暖流，彻底淹没了傅砚辞。
他停下讲述，低头凝视着臂弯里那张熟睡的、毫无防备的小脸。卷翘的睫毛在柔和的夜灯光晕下投下小小的阴影，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那温热的小身体靠着他，传递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这一刻，浴室冰冷的瓷砖、门缝下的毛巾、母亲的苛责、商战的硝烟……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臂弯里这份沉甸甸的、带着奶香的小小温暖，无比真实。
他伸出手指，极其生疏、极其轻柔地，拂开言言额前微乱的卷发。指尖触碰到的皮肤温软细腻。
爹系本能？
或许吧。
笨拙，生涩，却在这一刻，如同深埋冻土的种子，被一句“吃掉坏公司”的童言，悄然撬开了第一道缝隙，感受到了破土而出的暖意。
他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久久没有动。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一份冰冷的并购案，成了最温暖的睡前故事。**
**一句天真的“吃掉坏公司”，撬动了坚冰下的本能暖流。**
**这个“对头之子”，在睡梦中，成了他荒芜世界里第一株意外萌发的嫩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