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钟声敲响。
沈砚卿推门入室,一股江风的湿气混着铁锈腥味扑面而来。他还未站定,客厅的灯骤然亮起,刺眼的光线瞬间铺满整个空间,晃得他眯了眯眼。
沈念秋端坐在沙发上,一身蓝布学生裙洗得微微发白,面前茶几上的水杯,水早己凉透。
“哥。”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沈砚卿的背脊有片刻的僵硬,随即放松下来。他解下呢子大衣,动作不带一丝声响,将它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也把那一身江上的腥气与寒意一并隔绝在了门边。
“怎么还没睡?”
“等你。”沈念秋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她的目光首首落在他衬衫的袖口,那里有一小块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暗色印记,己经干涸,变成了褐色。
“你身上的味道,上回是硝烟,这回是水腥和血。”
沈砚卿侧过身,避开她的视线,走向酒柜倒了杯水。“生意上的事,你不懂。”
“我懂。”沈念秋的声音依旧平静,每个字却都像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他心上,“江家怎么害死父亲,我们怎么被赶出家门,我都懂。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一样?”沈砚卿低笑出声,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他们是在案板上剁肉的屠夫,我是进林子里猎兽的猎人。你说,我们一样吗?”
“用别人的命去换公道,这有什么不同!”沈念秋的拳头猛然攥紧,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哥,你不是在复仇,你是在把自己也变成一头嗜血的野兽!”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停下来,行不行?我们有证据,我们可以去巡捕房,可以告上法院……”
“法院?”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沈砚卿身上某个禁忌的开关。他猛地抽回手臂,力道之大让沈念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终于转过身,正对着她,那双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翻涌着一种沉寂的、能将人冻伤的寒意。
“替我们家辩护的王律师,你还记不记得?开庭第三天,就被人捆着麻袋从黄浦江里捞了上来,嘴里塞满了泥。这就是你说的法院?”
沈念秋的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段记忆,是她刻意深埋的伤疤,是午夜梦回时无处遁形的恐惧。
“念秋,”沈砚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像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这条路,从父亲倒下的那天起,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好好读书,做你的进步学生,外面的事,不要管,也不要问。”
他转身走向书房,再没看她一眼。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关闭,将两个世界彻底隔开。
沈念秋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兄长心里的恨意,是支撑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支柱,也正是一步步将他推向深渊的巨手。
她不能,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坠落。
夜色更浓。沈念秋拧开了书房的门。兄长不在,他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那会让他不安。
书桌上很整洁,只有一盏台灯和几本书。她走到书架前,搬开那套厚重的《资治通鉴》,墙壁露出一只灰色的暗格保险箱。
她从发卡里抽出一根细小的钢丝。这门手艺,还是父亲当年逗他们兄妹俩玩时教的,说是能锻炼耐心和手感。父亲大概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女儿用在这里。
沈念秋屏住呼吸,钢丝探入锁芯,凭借记忆中的手感和金属叶片碰撞的微弱声响,调整着角度。一下,两下……
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声后,箱门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枪支,只有一叠叠用牛皮纸袋分装好的档案。她颤抖着手打开第一个纸袋,是霍执明的军火交易路线图,上面用红笔标注了几个她闻所未闻的码头和中转站,清晰详尽。第二个纸袋,是江氏布行与几家英法洋行之间的资金往来账本,每笔数额巨大,资金流向的最终指向,是法租界一位政要的海外户头。第三个里面,是几张照片,法租界总巡捕房的副总监,正从江家后门走出,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皮箱。
一份份,一桩桩,凝聚的都是血与罪。
沈念秋的心脏剧烈跳动。这不是一个疯子的胡乱报复。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织网己久的猎杀。她的兄长,依然是那个会给她讲公理和正义的人,只是,他选择了用黑暗去对抗黑暗。
她的信仰催促她,这些罪证应该交给组织,去揭开这个城市最丑陋的脓疮。可她的亲情却在尖叫,一旦这些东西曝光,沈砚卿这个名字,会立刻成为全上海滩所有势力的头号目标。
她紧紧攥着那些纸张,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最终,她从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拿出那台徕卡相机,装上胶卷,对着那些文件,一页一页地翻拍。快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脆得有些刺耳。
两天后,法租界一家咖啡馆。
沈念秋将一个用手帕包好的胶卷,从桌下悄然推给对面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东西都在里面,来源……绝对可靠。”
男人接过胶卷,不动声色地攥进手心,他的手很稳。
“你哥哥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他是我哥。”沈念秋端起咖啡杯,滚烫的液体也暖不了她冰冷的手指。她看向窗外,目光落在街角一处被阴影笼罩的墙缝上。“再坚固的墙,总会有裂缝。我会想办法,把光照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