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的光,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淤血,沉甸甸地填满了这间狭窄的暗房。空气里浮动着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还有一种更深邃、更顽固的东西——铁锈般的腥气,若有若无,却总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钻入鼻腔,粘附在喉咙深处,令人作呕。我,陈晓晓,就浸泡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光和气味里,背脊紧紧抵着冰凉粗糙的墙壁,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住我不滑入深渊的依靠。
我的手,被红光映照得像是刚从什么粘稠液体里捞出,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指尖每一次触碰冰冷的显影盘边缘,都带来一阵触电般的麻痹感。盘子里,几张湿漉漉的相纸正经历着最后的蜕变,药液如同拥有生命般缓慢滑过纸面,侵蚀着覆盖其上的乳剂。这过程如同一个残酷的仪式,缓慢地剥离着表象,只为了揭示底下那更加赤裸而绝望的真实。
等待。每一次等待都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我死死盯着药液里逐渐显现的轮廓,每一次轮廓勾勒出的都不是他,而是那个东西——那个方方正正、边缘模糊、内部却空无一物的黑洞。又是一个空相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三天了。整整三天。自从李亮像水蒸气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冲洗了所有能找到的、有他存在的照片。家庭聚会、旅游留念、甚至是我们挤在狭小出租屋里傻笑的随手自拍……无一例外。曾经他站立、微笑、存在过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照片纸上一个冰冷的、沉默的、边缘模糊的空白方框,像一个被强行挖开的墓穴,无声地吞噬着所有的光线与希望。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崩溃。三天前那个傍晚的记忆碎片,带着毛边和寒意,不受控制地强行挤入脑海,尖锐得如同玻璃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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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天光将尽未尽,暮色如同稀释的灰蓝墨水,从窗外一点点洇染进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咔哒一声,门开了。李亮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亢奋,眼睛亮得惊人,却又蒙着一层难以穿透的雾霭。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晓晓!快看!”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颤抖,完全不像他平时的沉稳。他把那个东西小心地放在我们那张堆满了杂物、油漆剥落的小木桌上。
那是一个相框。非常老式,沉甸甸的木质边框,深褐近黑,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岁月磨蚀出的包浆,像某种古老生物干枯的皮肤。框内的玻璃倒是擦得锃亮,倒映出天花板上那盏摇摇晃晃的廉价灯泡,光线在玻璃上诡异地扭曲了一下。
“古董店淘的,就在街角新开那家‘遗光阁’,”李亮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兴奋,他凑近我,鼻息温热地拂过我的耳廓,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里面一丝神经质的沙哑,“那老头…老板,怪得很。我付钱的时候,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啧,像刀子一样,冰凉冰凉的。”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仿佛那目光带来的寒意仍未散去。“他塞给我一张纸条,喏,就这个。”李亮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黄色便签纸,上面用歪歪扭扭、墨迹浓重的繁体字写着:
**【此框摄魂,勿摄人像。】**
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神经末梢。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
“摄魂?”我皱着眉,声音有点发干,目光在那古旧的相框和纸条之间来回逡巡,“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神神叨叨的?恶作剧吧?”
“谁知道呢!”李亮耸耸肩,但那故作轻松的姿态明显有些僵硬,他避开我的视线,手指却像被磁石吸引一样,无意识地反复着相框冰冷的木质边缘,眼神里那层亢奋的雾霭之下,翻涌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好奇。“看着是挺邪乎的老物件,对吧?这质感…这包浆…总感觉藏着点什么故事。”他顿了顿,忽然拿起桌上的数码相机,“管他呢!试试不就知道了?拍张照看看它能显什么‘魂’出来!”他笑着,但那笑容像是勉强贴在脸上的面具,眼底深处是跃跃欲试的疯狂。
“别!李亮!”我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尖叫着阻止。那张纸条上的字迹带着一种不祥的诅咒意味,在脑海里疯狂闪烁。我猛地伸手想去夺他手里的相机。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在狭小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李亮的动作快得惊人,在我扑过去的瞬间,他己经飞快地将镜头对准了那个静静躺在桌上的空相框,按下了快门。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闪光灯的白光像一道短促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李亮半边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瞬间放大的、无法言喻的惊悸。那表情如此陌生,混杂着狂喜、恐惧和某种可怕的明悟,扭曲得几乎不像是他。光芒熄灭的刹那,房间里陷入一种比之前更深的死寂。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显得异常遥远。
李亮举着相机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他死死盯着相机小小的显示屏,嘴唇微微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子般的声音。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巨大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漫上来。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彻底碎裂的恐惧深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气音。然后,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将手中的相机朝我这边一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不…不…不…”他失魂落魄地摇着头,眼神涣散地扫过房间,最终死死盯在那个静静躺在桌上的空相框上,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它…它在动…里面…里面…”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非人的惊怖。
“李亮!你到底怎么了?里面有什么?”我冲上去想抓住他。
他却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弹开,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他惊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和水渍,又看了一眼那个相框,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呜咽。
“别过来!”他嘶吼着,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别靠近它!晓晓…记住…别拍人!千万别拍人!”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极致的恐惧,是绝望的诀别,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转瞬即逝的怜悯?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一道被无形力量驱赶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家门。
砰!防盗门被狠狠摔上,剧烈的回音在小小的房间里震荡。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地板水渍漫延到脚边,混着碎玻璃,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光,像散落一地的星星碎片,刺眼又冰冷。桌上,那个深褐近黑的古老相框,在昏暗中沉默着,像个无底的深渊入口。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似乎更浓重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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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里,红光刺目。回忆的碎片像淬毒的玻璃,狠狠扎进神经。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浓烈的显影液气味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我用力抹掉,视线重新聚焦在显影盘里。最后一张相纸上的影像己经彻底固定下来。依旧是那个冰冷、空洞的方框轮廓,边缘在药液里微微扭曲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无”。
李亮最后消失前那惊恐扭曲的脸,那绝望的嘶吼“别拍人!千万别拍人!”,还有那复杂到令人心碎的眼神,如同鬼魅般在眼前反复闪现。他看到了什么?相机显示屏上那一刻,究竟映出了什么让一个从不信邪的理工男瞬间崩溃的景象?是那个相框本身?还是……相框里映照出来的、某种超越认知的东西?
目光死死锁在桌上那个罪魁祸首——那个深褐色的古老相框。三天了,它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暗房的红光落在它深沉的木质边框上,被完全吞噬,没有一丝反光。玻璃面下,只有一片深邃的、望不到底的黑暗,仿佛连接着另一个维度。李亮最后那声嘶力竭的警告,此刻如同冰冷的钢针,一遍遍扎进我的耳膜。
不能拍人…不能拍人…
一个念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猛地刺穿了我被绝望和恐惧层层包裹的心脏。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明知它可能也是毒蛇,却己别无选择。
如果…如果李亮是因为拍了这个相框而遭遇不测,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相框本身,就是“摄魂”的媒介?而它最终呈现的“影像”,或许……就是它吞噬掉的东西?李亮失踪前最后拍下的,是它。而我冲洗出来的所有照片里,他存在的痕迹,都变成了它的样子——空相框。
逻辑的链条在恐惧的熔炉里被强行扭曲、锻造,支撑起一个疯狂而绝望的行动。也许…也许只有再次“触发”它,才能找到答案?找到李亮?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我所有的理智。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声在寂静的暗房里震耳欲聋。我颤抖着,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伸出手,指尖冰冷得如同死物。我的手指先是碰到了冰冷的桌面,然后,一点点地,挪向那个静静蛰伏的深褐色相框。
指尖触碰到它木质边框的刹那——
嗡!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红光笼罩的暗房景象剧烈地摇晃、扭曲,仿佛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无数混乱的碎片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强行塞进我的脑海:刺耳的、非人的尖叫(是我自己的声音吗?);李亮那张因极度恐惧而完全变形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还有一道刺目的、混杂着暗红的反光(是挥舞的东西?还是……溅开的液体?);沉重的撞击声,闷得让人心头发颤……这些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刮擦着我的意识,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呃啊……”我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那是什么?是幻觉?还是……被强行撕开的记忆裂缝?
混乱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秒,快得像是错觉。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却无比真实地残留下来。刚才闪过的碎片里,那刺目的暗红反光……是血吗?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在暗房诡异的红光下,它们看起来只是有些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