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沉睡的深夜,便利店里惨白的光线像一层薄霜,覆盖在货架、收银台和赵依然疲惫的眼皮上。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关东煮汤底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气味。她强打精神,指尖在冰冷的收银台边缘无意识地划着圈。墙上挂钟的秒针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地砸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叮铃——”
自动门滑开的机械音划破了沉寂。一个身影佝偻着,几乎是贴着门缝挤了进来。那是个老太婆,瘦小得像个缩水的核桃,灰白稀疏的头发胡乱贴在头皮上。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旧式棉袄松松垮垮,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灰尘和腐朽植物的霉味。她的步子很慢,每一步都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枯叶在水泥地上摩擦。
赵依然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老太婆浑浊的眼珠毫无目的地扫过货架,最终,那双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却异常精准地伸向放盐的货架底层。她抓起一包最普通的加碘盐,然后是第二包、第三包……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一包,又一包,苍老的手指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将那些廉价的白色小方块堆叠在收银台上。
十包。不多不少,正好十包。
赵依然看着那堆砌得有些怪异的白色小山,喉咙有点发干。她张了张嘴,那句职业化的“请问还需要别的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吐出来。老太婆沉默地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硬币在她掌心碰撞出几声脆响,丢在台面上。全程,她没有看赵依然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收银条“咔哒咔哒”地吐出来。赵依然拿起那十包沉甸甸的盐,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塑料包装袋,一股冰冷干燥的触感瞬间沿着指尖爬上来。她本能地想缩手,但还是将它们塞进一个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里,递了过去。
老太婆枯瘦的手指钩住塑料袋,转身,那“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里。空气里那股淡淡的霉味似乎滞留了一会儿,才慢慢散开。
“怪人。”旁边一个等着结账、醉醺醺的白领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赵依然没接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刚才碰过盐袋的指尖。那种奇异的冰冷感,仿佛还残留着。
终于熬到下班。卷帘门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赵依然用力将它拉下锁好。城市的喧嚣彻底沉寂,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像流星般短暂地撕开黑暗。她裹紧外套,抬头望向天际,打算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驱散倦意。
那口气,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夜空中,挂着一轮月亮。
但它不是赵依然熟悉的、清冷的银盘。那月亮巨大得惊人,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融化滴落。它散发出一种浓稠、粘滞、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光芒,像一块凝固的巨大污血,沉沉地压在城市的上空。惨淡的猩红泼洒下来,覆盖了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建筑物、街道、甚至空气本身,都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病态的红晕。
血月!
赵依然猛地打了个寒颤。都市怪谈里那些模糊的、关于血月降临带来灾祸的只言片语,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恐惧像冰冷的蛇,倏然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最近的地铁入口。通往地下铁站的台阶在血月红光的映照下,仿佛延伸向某种未知怪物的巨口深处。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和墙壁上巨大的广告牌,模特的笑容在红光的浸染下显得诡异而扭曲。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地下空间特有的、混合着机油和灰尘的沉闷气味。
列车进站的呼啸声裹挟着一股强劲的风压,吹乱了赵依然额前的碎发。她随着寥寥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夜归乘客挤进车厢。车厢里光线明亮,却驱不散窗外渗入的、无处不在的暗红。人们或低头刷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映着他们麻木的脸,或靠着冰冷的扶手闭目养神,对车窗外那轮悬挂的“污血”毫无所觉。只有赵依然,身体紧紧贴着车门边的金属板,视线死死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红光扭曲的隧道墙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列车高速行驶带来的平稳震动,是此刻唯一能带来些许虚假安全感的东西。
突然!
没有任何预兆,眼前所有的灯光——车厢顶灯、指示灯、广告屏——在万分之一秒内骤然熄灭!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猛地降临,像一块沉重的黑布兜头罩下。高速行驶带来的惯性让赵依然狠狠撞在冰冷的车门上,肩膀传来一阵钝痛。与此同时,车厢内爆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尖叫,随即被巨大的金属摩擦声淹没——那是列车紧急制动时,车轮与铁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嘶吼!
黑暗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紧接着,一种光渗透进来。
不是灯光。是那轮血月的光!它穿透了不知多厚的土层和隧道顶部的结构,像拥有生命般,顽强地、粘稠地渗入车厢。猩红、污浊、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瞬间将车厢内部染成了一片凝固的血池。
赵依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红光刺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就在这抬手的一刹那,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那个穿着灰色夹克、一首低头看手机的男人。他的动作在红光降临的瞬间,彻底僵住了。不是停止动作的僵硬,而是……凝固。仿佛时间在他身上被抽走,或者被按下了暂停键。他脸上残留着惊愕的表情,皮肤在红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灰白,如同劣质的石膏。
然后,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灰白从他的面部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蔓延!脖颈、肩膀、手臂……所过之处,皮肤和肌肉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和弹性,迅速硬化、结晶,呈现出一种粗糙的、毫无生机的灰白色盐粒质感!几秒钟!仅仅几秒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赵依然眼前,变成了一尊保持着惊愕表情、手指还僵在手机屏幕上的——盐雕!
赵依然的血液瞬间冻结,彻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她猛地扭头,视野被红光扭曲,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整个车厢内的景象:
惊恐尖叫的白领女子,声音还卡在喉咙里,下半身己化作灰白的盐堆;试图站起的老人,身体前倾的动作定格,盐化的手臂僵硬地伸向前方;抱紧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绝望,整个人连同他怀里的包,都变成了粗糙的盐块……几十个乘客,形态各异,姿势扭曲,全部在猩红月光的笼罩下,变成了死寂的、散发着诡异咸腥味的盐雕!
一个凝固的、无声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盐雕地狱!
巨大的、足以撕裂理智的恐惧像海啸般吞没了赵依然。她全身的骨头都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呐喊:逃!快逃!但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冰水浸泡过,沉重、冰冷、僵首得无法动弹。她只能死死地睁大眼睛,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倒映着这片由活人瞬间凝结而成的盐雕坟场。浓烈的、干燥的咸腥味充斥鼻腔,刺激得她几乎呕吐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沌的恐惧。一个模糊的影像在脑海中闪过:便利店收银台,那十包冰冷的盐,自己递过去时指尖触碰到的粗糙塑料袋……
是那些盐?!
这个荒谬又带着一丝绝望希望的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仅存的力量,颤抖的手指死死抠进自己外套口袋的内衬里。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的塑料触感——是那个便利店用来装盐的白色薄塑料袋!她下班时随手塞进口袋的垃圾!
一股冰冷的、干燥的奇异感觉,顺着她紧抠着塑料袋的手指,微弱却清晰地传递上来。这感觉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包裹着她全身的、由恐惧凝结的坚冰。
就在这感觉传来的同时,她僵死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要下去,又被强烈的求生欲死死撑住。
“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拉扯般的喘息声,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死寂的车厢深处传来。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粘稠的滞涩感。
赵依然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血液再次冲向头顶!她像被冻结的猎物,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一点点扭过脖子,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来源看去。
就在离她几米远、两排盐雕座位中间的空隙里,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地上。
是那个老太婆!
便利店那个买了十包盐的古怪老太婆!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沾满了灰白色的盐粒,像刚从盐堆里爬出来。她蜷缩着,身体剧烈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抖落下簌簌的盐末。那“嗬…嗬…”的声音就是从她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赵依然的目光,老太婆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抬起了头。
赵依然的瞳孔骤然缩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