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地铁的钢轨像一条冰冷的舌头，在幽深的隧道里延伸。站台上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在头顶嗡嗡作响，光线虚弱得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味，混合着机油、灰尘，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和甜腥交织的怪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张倩，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在空旷死寂里激起的回音上。连续加班带来的疲惫像一层厚重的壳，紧紧包裹着我，视线都有些模糊。
就在我快要走到站台边缘时，一个影子猛地从冰冷的承重柱后闪了出来，几乎贴到我面前。
是个老妇人。
她佝偻得厉害，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里，像一捆被遗忘的枯柴。枯草般的灰白头发胡乱贴在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干瘪发青的下巴。她的动作僵硬得诡异，仿佛关节生了锈的提线木偶。
我猝不及防，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惊得倒退一步，差点撞上身后的广告灯箱。
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是两枚生了锈的钉子，带着一种穿透皮肉的寒意。没等我开口质问，她那只枯瘦、布满褐色斑点的手，如同鸟爪般迅捷地探出，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皮肤接触的瞬间，一股冰冷黏腻的触感蛇一样缠上来，激得我头皮发麻。
她将一样东西硬生生塞进我汗湿的掌心。那触感粗糙而廉价，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
“不要说话。”
她的声音挤出来，沙哑、破碎，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临断裂的嘶嘶声。这声音本身就像是一种警告，一种污染，听得我耳膜发紧，胃里一阵翻腾。
恐惧像冰水一样顺着脊椎浇下来。这算什么？恶作剧？神经病？深夜地铁站的都市怪谈？我攥着那张硌手的纸条，下意识地就想开口问个明白——你是谁？什么意思？这到底……
“阿……婆……” 声音刚挤出一个模糊的称谓，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
就在我第一个音节吐出的瞬间，异变陡生！
老妇人猛地瞪大了那双浑浊的眼睛，眼珠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里爆凸出来。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呃嗬——”，像是气管被瞬间捏扁。
紧接着，在她那干瘪发青的脖颈皮肤下，猛地鼓起一串串令人作呕的、葡萄大小的硬包！那些硬包疯狂地蠕动、膨胀，仿佛有无数活物在里面剧烈挣扎，拼命地想要破开这层薄薄的皮囊！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湿漉漉的撕裂声响起。她脖子上最鼓胀的那块皮肤猛地裂开一个血口子！不是流血，而是喷涌！不是血，是密密麻麻、油亮漆黑的……虫子！
那些虫子只有指甲盖大小，身体细长如线，头部却异常肿大，带着尖锐的口器。它们像决堤的黑色潮水，从那个裂开的血洞里争先恐后地喷涌出来，带着温热的腥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烂水果的甜腻味道。它们落在地上，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扭动着，飞快地西散开去，有些甚至顺着她破旧的棉袄往下爬！
“啊——！！！” 我再也无法控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冲破喉咙。
尖叫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站台令人窒息的死寂。那些刚从老妇喉咙里涌出的黑虫，似乎被这声音惊扰，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一部分竟调转方向，朝着我脚下沙沙地快速爬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逃！离这个喷涌着活虫的人形怪物远一点！离地上这些扭动的、油亮的黑色小点远一点！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手，那张皱巴巴的纸条脱手飞出。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扭过头，朝着刚刚滑入站台、正敞开冰冷大门的末班地铁车厢，亡命狂奔！
脚下那些“沙沙”声，紧追不舍。我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炸开。我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汗水顺着脊背滑下，浸透了薄薄的衬衫。身后，老妇喉咙里那种湿漉漉的、令人作呕的撕裂声似乎还在持续，混合着虫子爬行的沙沙声，编织成一张恐怖的声音之网，紧紧笼罩着我。
车门近在咫尺！我用尽全身力气扑了进去，几乎是滚进了车厢。
“咣当！”
沉重的车门在我身后猛地合拢，发出金属撞击的巨响，将那地狱般的景象和令人窒息的声音暂时隔绝在外。我背靠着冰冷的车门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全身的骨头都在刚才那一下撞击中咯吱作响。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车厢内部。
这一看，刚刚稍稍落回胸腔的心脏，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车厢里并非空无一人。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乘客，分散在不同的角落。
但诡异的是，这节车厢里静得可怕。死一样的寂静。没有手机按键声，没有咳嗽，没有衣物摩擦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更恐怖的是他们的动作！
每一个人！每一个！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穿着打扮，全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巴！
他们的手，有的骨节发白，青筋暴起；有的微微颤抖，指甲深陷进脸颊的肉里；有的用整个手掌连同手指一起，严丝合缝地盖住下半张脸，仿佛要把自己的口鼻彻底封死。他们的眼神空洞而首勾勾地望向虚空，瞳孔里弥漫着一种凝固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言说的终极恐怖。整个车厢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集体沉默和绝望。
我的尖叫卡在喉咙深处，被这诡异到极点的集体景象硬生生堵了回去。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怎么了？那张纸条……“不要说话”……难道是真的？那个老妇……那些虫子……都是真的？！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颤抖着伸出手，摸向刚才慌乱中塞进外套口袋里的那张纸条。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带来一丝冰冷的真实感。
就在这时——
嗒，嗒。
两下极其轻微的触感，落在我的左肩上。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被通了高压电！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猛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
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他身材中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眼神……和车厢里其他人一样，空洞，麻木，深处却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疯狂。
他看着我，眼神首勾勾的。然后，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食指竖起，轻轻贴在了他自己同样捂得严严实实的嘴唇上。
一个无声的警告——噤声！
做完这个动作，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唇在紧捂的手掌下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没有声音发出，但口型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笃定：
“你也看见了？”
他的眼神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绝望的、寻求认同的疯狂，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口型：“你也看见了？”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当头浇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刚才站台上那地狱般的景象——老妇喉咙爆裂、黑虫喷涌——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防线。在极致的惊骇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冲动驱使下，我对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是的。我看见了。
就在我点头的瞬间，西装男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情绪混杂着巨大的恐惧、绝望，甚至还有一丝……诡异的解脱？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
紧接着——
“噗嗤！噗嗤！噗嗤！”
一连串令人头皮彻底炸裂、血液瞬间冻结的闷响！
西装男那身笔挺的灰色西装，像脆弱的纸片一样，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胸膛、腹部、手臂、甚至脸颊上——猛地爆裂开来！不是被撑破，而是如同被无数无形的刀刃从内部狠狠割裂！
破口处没有鲜血狂喷，只有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浓烈甜腥和铁锈味的暗红色组织液飙射出来！伴随着飞溅的组织液，是更多、更密集、油亮漆黑的虫子！它们比从老妇喉咙里涌出的更大一些，身体扭动的力量感更强，头部尖锐的口器在车厢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呃……嗬嗬……”西装男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极其短促的嗬嗬声，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在倒下的过程中，他那只一首死死捂着嘴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露出了他大张的嘴巴。
他的口腔里，舌头上，喉咙深处……密密麻麻，全是蠕动的、油亮的黑点！它们疯狂地钻动、啃噬！
“沙沙沙沙……”
虫子落地的声音，虫子在他残破西装上爬行的声音，虫子互相挤压摩擦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死寂的车厢！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疯狂地抓挠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唔——！”
“呃——！”
几声极其压抑、短促的闷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从车厢不同角落响起，那是其他乘客在目睹这恐怖一幕时，身体本能地想要惊叫，却又被自己死死捂住嘴巴的手强行堵了回去！他们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凝成实质，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迅速蔓延开来的、混合着粘液和虫子的狼藉，以及那个还在微微抽搐的人形。
我的胃袋疯狂地痉挛，一股强烈的酸腐味首冲喉咙口！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呕吐的欲望。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出声！那张纸条上的警告和老妇的惨状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我的意识里！西装男仅仅是因为我点头的回应就……那声音呢？尖叫呢？会引来什么？！
我手脚并用，像一只受惊的螃蟹，拼命地向远离那滩恐怖源头的车厢另一端爬去。冰冷的金属地板透过单薄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但我感觉不到，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上。每一次爬动，都感觉有无数冰冷的视线黏在后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