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文明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部玩火的历史。
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从青铜时代到钢铁洪流，每一次文明的飞跃，都伴随着对火焰的，更深层次的理解和运用。
而朱允炆，正准备在这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上，点燃一把，足以照亮整个时代的，文明之火。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整个“开元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热火朝天的工地。
在朱允炆的亲自带领和那本《天工开物·海外篇》的“作弊式”指导下，一座奇特的、高达数丈的建筑，在平原上拔地而起。
它由耐火的黏土和火山岩石混合砌成，外形像一个巨大的、倒扣的葫芦，内部结构复杂，布满了各种通风和出渣的管道。
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希望——第一座简易的，土法高炉。
与此同时，另一项更重要的技术革新，也在悄然进行。
朱允炆知道，想要炼出合格的钢铁，光有高炉还不够，更关键的，是燃料。
普通的木炭，虽然易得，但燃点低，不够持久，根本无法达到炼铁所需的上千度高温。
他需要的，是工业革命的真正血液——焦炭。
他指导众人，建造了几座半地下的密闭土窑。将砍伐来的木材，在窑内点燃，然后迅速封死窑口，让木材在隔绝空气的情况下，进行不完全燃烧，也就是“干馏”。
这个过程，极其考验对火候的把握。
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和尝试，当第一座土窑被打开，那黑乎乎的、闪烁着金属光泽、质地坚硬的焦炭，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这种新的“黑炭”，远比普通的木炭更耐烧，燃烧时，几乎没有烟雾，而且能提供一种令人畏惧的、白炽般的高温。
高炉，有了。
焦炭，有了。
铁矿石，堆积如山。
作为燃料的“龙骨”矿石，也被源源不断地从洞穴深处开采出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或者说，只欠，点火。
第一次炼钢，开始了。
这一天，几乎所有的幸存者，都聚集在了那座巨大的高炉前。他们看着这座如同怪兽般的建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好奇，和一丝丝的恐惧。
朱允炆站在高炉前，亲自下达了点火的命令。
当第一块燃烧的“龙骨”矿石，被投入到高炉底部时，整个高炉，仿佛一头沉睡的巨龙，被唤醒了。
“呼——！”
在巨大风箱（由人力驱动）的鼓动下，熊熊的烈火，从炉口喷薄而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焦炭和铁矿石，被交替地从炉顶投入。
高炉内的温度，在急剧地攀升。
朱允炆站在观察口前，死死地盯着炉内火焰的颜色。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不靠谱的测温手段。
《天工开物》中记载：“炉火纯青，方可得钢。”但什么叫“纯青”，却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学问题。
他只能凭借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物理知识，和书中模糊的描述，来判断时机。
“火焰，由红转黄……还不够！”
“由黄转白……快了！快了！”
“青色！看到青色了！就是现在！开炉口！”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名最强壮的土著战士，合力拉开了高炉底部的出铁口。
“哗——！”
一道金黄色的、如同岩浆般的铁水，奔涌而出，顺着预先挖好的模具，流淌开来。
那炽热的光芒，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一片通红。
成功了！
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他们亲眼见证了，坚硬的石头，真的被融化成了液体！
这，就是神迹！
朱允炆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那奔流的铁水，在模具中缓缓冷却，凝固之后。
众人得到的，并不是他们想象中坚韧锋利的钢铁。
而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又脆又硬的、表面布满了气孔的——
生铁疙瘩。
用锤子一敲，就碎成了几块。
第一次炼钢，失败了。
营地里，欢呼声，变成了窃窃私语。
朱允炆没有气馁。
他知道，炼钢，从来都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他召集了所有的核心成员，开始总结经验。
是温度不够？还是矿石和焦炭的配比有问题？又或者是“龙骨”的能量太强，导致了某些未知的化学反应？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本《天工开物》，没日没夜地研究、计算。
然后，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第西次……的尝试。
每一次，他都对配方和流程，进行细微的调整。
但结果，却都大同小异。
他们炼出来的，要么是脆得像饼干一样的生铁，要么是软得像面条一样的熟铁。
就是得不到那种传说中，既坚硬又柔韧的，钢。
连续十几次的失败，耗费了海量的焦炭和矿石，也一点点地，耗尽了众人刚刚才燃起的希望和耐心。
营地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人们看朱允炆的眼神，也从崇拜，变回了怀疑。
“王……是不是真的疯了？”
“我们辛辛苦苦挖来的矿石，就这么被他当柴火一样烧掉了……”
“是啊，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打几把石斧，多造几架十字弩来得实在。”
质疑声，越来越大。
终于，在第十五次炼钢，再次失败之后。
矛盾，从内部核心，爆发了。
站出来的，是那名幸存下来的、德高望重的老工匠——孙承宗。
他曾是大明朝廷，工部里最顶级的皇家工匠，负责督造过宫殿，也打造过兵器。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锤子和炉火。
他走到朱允炆的面前，看着那堆又一次失败的、奇形怪状的铁疙瘩，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痛心和不忍。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他下意识地，又用回了在大明时的称呼，“请恕老臣首言！”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此法……不通啊！”
“老臣打了一辈子的铁，从未听闻，能将石头烧成神兵的道理！钢，乃是铁之精髓，需取上好精铁，以人力，千锤百炼，去其杂质，方能得之！”
“我等凡人，又安能以这等投机取巧之法，窃取天工造化？”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地，对着朱允炆，磕了一个响头。
“陛下，收手吧！我们，不如遵循古法，用最笨的办法，千锤百炼，尚能为将士们，打造出几十把百炼钢刀……”
“若是再这么烧下去，我们……我们真的要撑不住了！”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己不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所有积压在人们心中的怀疑和不满，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朱允炆站在那里，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白发老臣，听着周围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他知道，他的“五年计划”，他那看似伟大的工业革命，正面临着，第一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信任危机。
如果连他最核心的团队，都不再相信他。
那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将变成一个，可笑的，泡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