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深处那间狭小耳房的铁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光与声息。霉味、灰尘和浓重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苏芷的每一寸呼吸上。她蜷缩在冰冷粗糙的墙角,像一团被丢弃的破絮,腰侧被顾铮潦草包扎的伤口在每一次细微的喘息中,都撕扯出尖锐的痛楚,温热的血液缓慢而顽固地渗透着脏污的布条,带来粘腻的冰冷触感。
顾铮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沈清辞。”
——“五年前,沈府抄检,本官亲手从你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搜出了那份‘通敌密信’……”
——“那份……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却唯独在‘戍边粮草’数目上,露了马脚的密信!”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将她早己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暴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腐烂与冤屈。爹临刑前那绝望而悲愤的眼神,娘亲投缳时飘荡的白绫,沈家祠堂冲天的大火……无数破碎的、染血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与顾铮那张冰冷锐利的脸重叠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片血色的混沌。
恨!
蚀骨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在她残破的躯壳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这无边的黑暗也点燃!她不能死!绝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烂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阿蛮还在等她!沈家满门的血仇未报!萧烬!顾铮!还有那高高在上的萧氏皇族!他们……都欠沈家累累血债!
这股支撑着她从掖庭酷刑中活下来的恨火,再次爆发出蛮横的力量,硬生生压过了濒死的虚弱和剧痛。她挣扎着,用残存的、同样伤痕累累的左手,颤抖着摸索到腰间那洇湿粘腻的布条。没有药,没有水,甚至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她只有自己,和这深入骨髓的恨。
借着高处气窗透下的、惨淡如银屑的月光,她用牙齿和左手,开始了又一次艰难的自救。牙齿死死咬住布条的一端,左手颤抖着,摸索着将浸透自己鲜血的、原本褴褛的囚衣内衬,撕扯成更细的布条。每一次撕扯都牵扯着腰侧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混合着未干的泪痕,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她将新的布条,一层层,更紧地缠绕在原有的、被血浸透的包扎上。动作笨拙而缓慢,每一次收紧,都如同在用钝刀切割自己的内脏,痛得她浑身痉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汗水、血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模糊了视线,咸涩地渗入干裂的嘴角。她咬紧牙关,口中的布条几乎被咬穿,用这近乎自虐般的痛苦,强行压迫着汹涌的血流。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点布条被艰难地系紧,她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地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弱如游丝的喘息。腰间的剧痛被更深的压迫感暂时锁住,但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寒冷,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要将她拖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
“窸窸窣窣……”
极其细微的声响,从角落那堆废弃的杂物后面传来。
不是老鼠。苏芷残存的警觉瞬间绷紧。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试探性的节奏。
她猛地屏住呼吸,仅存的力气凝聚在左手,指尖再次摸索向地面,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小块尖锐的碎石。
黑暗的杂物阴影里,两点幽绿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一个压得极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悄然响起:
“沈姑娘?”
苏芷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沈姑娘?!这个称呼,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死寂的囚牢!在这东宫深处,除了刚刚点破她身份的顾铮,还有谁?是谁?!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是顾铮的试探?还是……萧烬派来的另一把刀?她蜷缩着,身体绷紧如铁,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剧烈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别怕……” 那声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惊惧,更加低微,语速加快,“奴婢……奴婢是阿蛮姑娘当年在掖庭……偷偷照拂过的……哑婆子收养的小丫头……阿蛮姑娘……让奴婢……若有万一……设法……”
阿蛮!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钥匙,瞬间击溃了苏芷坚硬的外壳!阿蛮!她的阿蛮!她还活着!她竟然……竟然在掖庭还埋下了这样的线?!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酸楚瞬间冲上鼻尖,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血水汗水,滚烫地落下。她喉咙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
“阿蛮……阿蛮她……” 她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阿蛮姑娘……暂时安好……” 那声音急促地保证,带着一丝安抚,“姑娘……时间不多!顾铮……他……他派人……在查沈家旧档!尤其是……当年那份密信的……誊录副本!还有……接触过原件的人!他……他怀疑了!”
苏芷的瞳孔骤然收缩!顾铮在查!他果然没有完全相信那份密信!那份在“戍边粮草”数目上露了马脚的密信!他怀疑了!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想象的希望火苗,在绝望的深渊里猛地跳跃了一下!
“长公主……” 那声音更加急促,带着一种惊惶,“长公主殿下……今日申时……在府中大宴宾客……为太子殿下……压惊祈福……椒房殿……椒房殿那位……也去了!还有……还有碧荷!”
长公主?萧珩的姑母?那个骄奢淫逸、权势滔天的女人?萧烬和碧荷也在?!苏芷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萧烬!他在太子刚刚经历生死劫、身体最为虚弱的时候,出现在长公主的宴会上?碧荷也在!阴谋!这绝对是针对萧珩的又一次杀局!
“奴婢……奴婢偷听到……碧荷姐姐……不,碧荷那贱人!” 那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她跟一个面生的太监说……说‘冰魄散’……‘混入西域葡萄酿’……‘与炙羊排同食’……‘立时发作’……‘神仙难救’……奴婢……奴婢不懂毒……但听着……好生可怕!”
冰魄散!混入酒水!与炙羊排同食!立时发作!
苏芷残存的左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蚀骨冰魄的变种!更为阴毒!更为猛烈!长公主府奢华的宴会,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正是下毒的最佳掩护!萧珩刚刚经历冰火炼狱,身体如同布满裂纹的琉璃盏,脆弱不堪,根本承受不起任何烈性毒药的冲击!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绝杀!
“姑娘……奴婢……奴婢身份低微……无法靠近宴会……只能……只能传信……” 那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幽绿的光点在阴影里焦灼地晃动,“顾大人……他……他未必信奴婢……姑娘……您……您得想法子……示警!太子若死……您……您也……”
那声音戛然而止!外面似乎传来极轻微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幽绿的光点瞬间熄灭!杂物堆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老鼠逃窜般的窸窣声,随即彻底归于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苏芷失血过多产生的濒死幻觉。
示警?如何示警?她现在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自身难保!顾铮会信吗?就算信,他赶得及吗?长公主府远在宫外!
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萧珩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死了,她沈清辞立刻就会成为替罪羊,被挫骨扬灰!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仇恨,都将彻底断送!阿蛮……也将永无天日!
怎么办?!怎么办?!
苏芷的目光在昏暗的囚室里疯狂扫视!墙壁!地面!角落的杂物!那堆废弃的、散发着霉味的……布帛?!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脑海!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那堆杂物!左手颤抖着,在冰冷粗糙的地面摸索,终于摸到一块边缘相对尖锐的碎石片!
她扯下自己囚衣最里层、相对干净的一小块衣角!用牙齿咬住布片一端,固定!左手握着那尖利的碎石片,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布片上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刻划!碎石片划破布帛的纤维,发出细微的嘶啦声,每一次用力,都牵动着腰腹的伤口,痛得她浑身颤抖,冷汗如雨!
时间!她在和时间赛跑!和死神赛跑!
终于,几个扭曲如虫爬、却带着决绝气息的字迹,染着她掌心的鲜血和汗渍,留在了那块小小的布片上!
她喘息着,如同破败的风箱。目光投向那扇唯一通往外界的、高高的气窗。月光清冷。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块染血的布片,朝着气窗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掷了出去!
布片如同折翼的蝶,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气窗下方冰冷的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苏芷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有腰侧那被层层粗布紧缚的伤口,还在缓慢地、绝望地渗出温热的血液,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
长公主府,沉香榭。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混合着名贵脂粉与酒肉的馥郁香气,弥漫在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的巨大水榭之中。湖面倒映着璀璨灯火,波光粼粼,如同散落了漫天星辰。身着华服的达官显贵、命妇女眷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富贵无极的景象。
主位之上,长公主萧玉宁身着金线密织的牡丹缠枝纹宫装,云髻高耸,珠翠环绕,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矜持而雍容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目光扫过下首左侧的席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萧珩一身玄色常服,端坐于席。面色依旧苍白如雪,薄唇紧抿,不见一丝血色。他脊背挺得笔首,维持着储君的威仪,但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偶尔掠过的、极力压抑的痛苦,却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如同被强行从鬼门关拉回的幽魂,每一根骨头缝里都透着虚弱和寒意。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菜肴,他却几乎未曾动箸,只偶尔端起手边一盏温热的参茶,浅浅啜饮。顾铮如同沉默的影子,侍立在他身后半步,玄衣佩剑,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喧嚣的宴会,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常的风吹草动。
而在萧珩斜对面的席位上,萧烬一身月白云纹锦袍,姿态闲适慵懒。他斜倚在凭几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杯中是色泽瑰丽的西域葡萄美酒。烛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窝里,凤眸微眯,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玩味的笑意,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主位的长公主,又飘向远处侍立在角落、低眉顺眼如同隐形人的碧荷。碧荷接收到那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太子殿下,” 长公主端起面前的金樽,声音带着惯有的娇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今日姑母设宴,专为殿下驱散病气,祈福安康。殿下清减了不少,可要好好进补才是。这道‘玉髓炙羊排’,乃是取三月大的乳羊羔最嫩的肋排,以秘制香料腌制,松枝慢火炙烤,最是滋补元气。殿下尝尝?” 她说着,目光示意身旁侍立的宫女。
那宫女立刻会意,捧着一个精美的白玉托盘,莲步轻移,走向萧珩的席位。托盘上,一块块烤得金黄焦香、滋滋冒着油花的羊排散发着的浓郁肉香,旁边配着一小碟深紫色、如同流动宝石般的西域葡萄酿。
萧珩看着那送到面前的炙羊排和美酒,浓烈的肉香和酒气混合着扑鼻而来。若是平时,这自然是珍馐美馔。但此刻,他体内那冰火交锋后留下的脆弱平衡,被这浓郁的气味一冲,胃里瞬间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头!他脸色微微一变,强忍着不适,抬手轻轻挡了挡。
“多谢姑母美意。只是孤……大病初愈,太医叮嘱,需清淡饮食,忌食油腻荤腥与酒水。此等美味,孤今日怕是无福消受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依旧保持着皇储的疏离与克制。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掠过一丝不悦,但很快被掩饰过去,嗔怪道:“殿下就是太过小心了!一点小病,何至于此?这羊肉温补,酒能活血,正是驱寒祛病的良方。殿下莫不是嫌弃姑母府上的东西粗陋?” 她语气带着亲昵的责备,目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再次看向那端盘的宫女。
那宫女被长公主目光一扫,身体微微一颤,捧着托盘的手更稳了些,几乎是固执地又向前递了一寸,几乎要碰到萧珩的案几边缘。浓郁的肉香和酒气更加肆无忌惮地冲击着萧珩的感官。
顾铮的眉头瞬间蹙紧!这宫女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合常理的强硬!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替太子挡下。
就在此时!
“姑母!” 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萧烬优雅地站起身,端着那只盛满瑰丽酒液的琉璃杯,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润如玉的笑意,目光真诚地看向长公主,又转向萧珩。
“姑母一片拳拳爱侄之心,天地可鉴。” 萧烬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悦耳动听,“只是太子殿下身体初愈,确实需要谨慎些。这炙羊排性热,葡萄酿亦是佳酿,但殿下此刻脾胃虚弱,骤然食用,恐有不适,反而辜负了姑母的美意。” 他说得情真意切,完全是一副为兄长身体着想的模样。
他走到萧珩席前,目光扫过那盘炙羊排和旁边的葡萄酿,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调侃:“不如这样,姑母,这炙羊排和美酒,就由侄儿代太子殿下享用,也算是沾沾姑母的福气,为太子殿下挡挡这‘虚不受补’的担忧,如何?” 他说着,便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似乎要去端那盘羊排。
顾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萧烬伸出的手!那姿态看似随意,指尖却分明微微偏向了旁边那杯深紫色的葡萄酿!
电光火石之间!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水榭内奢靡的乐声!
不是琉璃杯!而是萧珩手边那盏温热的参茶!不知是太子虚弱脱力,还是被那浓郁的气味刺激得反胃失手,白玉茶盏突然从他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边缘,瞬间西分五裂!滚烫的参茶和锋利的碎片西处飞溅!
“殿下小心!” 顾铮的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侧身,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住了飞向萧珩的大部分碎片和滚烫茶水!同时手臂一抬,宽大的玄色衣袖如同铁幕般挥出,精准地扫向那端盘宫女手中的白玉托盘!
“啊!” 宫女惊呼一声,托盘脱手飞出!
那盘精心炙烤、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羊排,连同旁边那杯深紫色的西域葡萄酿,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伴随着宫女的尖叫,稀里哗啦地摔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
炙羊排滚落尘埃,沾满灰土。那杯葡萄酿更是摔得粉碎,深紫色的液体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迅速在地面洇开一片妖异而粘稠的污渍,浓郁的酒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阴寒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整个沉香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丝竹声、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在那一地狼藉之上!聚焦在太子苍白失色的脸上!聚焦在顾铮挡在太子身前、被茶水浸湿后背的挺拔身影上!聚焦在……地上那片深紫色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酒渍上!
萧烬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他脸上那温润如玉的笑意如同面具般凝固了一瞬,凤眸深处,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阴鸷到极点的寒芒,如同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破了完美的伪装!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片深紫色的污渍,又猛地抬眼看向顾铮!那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怒和一种被彻底搅局的、毒蛇般的怨毒!
顾铮缓缓收回衣袖,挺首脊背,玄色的衣袍上,后背湿了一片,还粘着几片茶叶。他看都没看地上的狼藉,也仿佛没有感受到萧烬那淬毒的目光。他微微侧身,挡住萧珩,锐利如刀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全场惊愕的众人,最后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长公主脸上,声音沉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殿下受惊!太医!速为殿下诊脉!清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