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无助的董君平,沈瑜只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坠在心头。
他雇了车,收敛了董母的尸身,又请大夫仔细处理了董君平身上的瘀伤。
伴着董君平一起将董母送到义庄后,领着对方回到了狄府。
踏入小院时。沈昕正趴在书案上练字,闻声抬头,看到哥哥身后那个满身伤痕的陌生大汉,吓得小脸一白,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纸上。
“哥...”沈昕怯生生地唤道。
沈瑜疲惫地摆了摆手,没多解释,只哑声道:“昕儿,去请狄管家来,收拾一间清净厢房,再让厨房备些热汤饭食。”他又转向董君平,声音放得更缓,“董兄弟,先在此安顿,令堂的后事,我明日便遣人操办。”
董君平“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砸得地面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他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泪水混着额头的血水,砸落在砖缝里。
“恩公...大恩...小人...小人...”他泣不成声,唯有那一下下重重磕头的闷响,诉说着悲恸与感激。
沈瑜心头猛地一刺,像是被那磕头声狠狠砸中。
他一步上前,双手用力抓住董君平粗壮的胳膊,沉声道:“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膝盖,跪天跪地跪父母!不必跪我!”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力量和坚持。
人人平等!这后世深入骨髓的理念,在此刻这等级森严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锥心刺骨!
董君平被他强行拉了起来,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不解。
不跪恩公?那跪谁?这世道,命如草芥,他董君平一条贱命,除了这双膝盖和一身力气,还有什么能报答?
狄管家匆匆赶来,看到院中情形,也是吃了一惊。
他久经世故,虽不明就里,但见沈瑜神色沉痛,董君平一身惨状,立刻安排下去,带着浑浑噩噩的董君平去了厢房。
小院里只剩下沈瑜和沈昕。
“哥...”沈昕小心翼翼地靠近,扯了扯沈瑜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担忧,“那个人...他娘...”
沈瑜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董母临死前那双死死圆睁、望着天的不甘眼睛,董君平那泣血般的哭嚎,还有那份被踩进泥泞的武举文书....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愧疚,满心的愧疚。
专研宋史的硕士,自然认得董君平这个名字。
皇佑五年的武举人。
本应如此...
是他!
是他沈瑜这只不该存在的蝴蝶,扇动了命运的翅膀!
如果不是他穿越而来,如果不是他在汴河边“多事”救了赵徽柔,如果不是他献上“酒精”得了官家青眼,硬生生截了李玮志在必得的驸马之位...
李玮今日怎会如此失态?怎会像条疯狗般在宫门外寻找发泄的出口?董君平母子又怎会恰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撞上李玮失控的邪火?
董母那双至死未能瞑目的浑浊眼睛,仿佛就在他眼前晃动。
那不是一个虚构的符号,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含辛茹苦将儿子养大,指望着儿子能靠武举挣个前程,改变这蝼蚁般命运的母亲!
她的希望,她的生命,就在他沈瑜带来的连锁反应中,被碾得粉碎!
董母的死,董君平被毁掉的前程...这笔血债,根子上,竟是因为他沈瑜这只扇动了翅膀的蝴蝶!
一股荒谬的自责感袭来。
是他改变了轨迹,是他把灾祸引向了无辜的人!这沉重的因果,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这股愧疚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一股更猛烈怒火彻底点燃。
权贵!
草菅人命的权贵!
视平民如蝼蚁、可以随意践踏碾碎的权贵!
董母有什么错?她只是一个盼着儿子能出人头地、改变命运的老妇人!
董君平有什么错?他不过是想凭一身武艺,挣个功名,让老母过上好日子!
他们小心翼翼地活着,卑微地祈求着一条生路,却仅仅因为挡了李玮发泄怒气的道,仅仅因为他们是“贱民”,就落得如此下场!
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份卑微的希望,被轻易地碾碎在冰冷的街头!
“人人平等”?
在这大宋的天空下,在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皇城根下,这西个字是何等的苍白无力,何等的讽刺!
这不是什么狗屁的蝴蝶效应!这就是赤裸裸的阶级压迫!是李玮这种寄生在特权之上的蛆虫,仗着身份,肆无忌惮地行使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是他,亲手掐灭了那对母子最后一点微光!
“哥...你的手好冷...”沈昕带着哭腔的声音唤回了沈瑜的思绪。
沈瑜低头,看到弟弟紧紧抓着自己冰冷僵硬的手,小脸上满是恐惧和担忧。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反手握住弟弟微暖的小手,声音坚定:“昕儿别怕。哥没事。”
安抚好沈昕,沈瑜转身去找狄安,想要看看董君平安置的如何,狄安刚将他引到厢房前,正欲敲门,却被沈瑜伸手制止。
因为里面传来了哭泣声。
“娘...是儿不孝...是儿没本事...”董君平压抑的呜咽,在房里断断续续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沈瑜的心上。
待到哭声消失,沈瑜才伸手敲了敲门。
“董兄弟。”
打开门的瞬间,董君平就跪到了地上,不住的磕头,额头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地面。
“小人残躯贱命一条。娘亲己逝,武举之路断绝,此生...再无牵挂。”
“恩公活命之恩,阻仇敌之德,恩同再造!”
“董君平在此立誓,此生此命,尽付恩公!愿为恩公手中刀,马前卒!恩公所指,便是刀山火海,董君平亦往矣!若有违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沈瑜看着地上那刺目的血迹,看着董君平眼中的决绝,胸腔里那股暴戾和愧疚,被一种更沉重的责任感狠狠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用力抓住董君平血迹斑斑、肌肉虬结的双臂。
“董君平!”
“你的命,不是拿来给我当刀使的!”
“我要你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
“李玮的血债,你娘的血仇,我沈瑜记下了!这债,我们一起讨!”
“从今日起,你跟着我。你娘的后事,我来办。你的前程...”沈瑜顿了顿,一字一句。
“我沈瑜,给你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