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孩童聒噪得厉害,搅得人心浮气躁。
沈瑜放下手中那卷翻得起了毛边的《论语集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转眼间,他这位刚立下大功的沈驸马,又得老老实实坐回书桌前,为即将到来的省试头悬梁锥刺股。
沈瑜前世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放在后世还是个刚出社会的学生。
俗话讲,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搁这儿要跟一群西五十岁,甚至胡子花白的老儒生同场竞技,博一个进士功名。
沈瑜倒不怵考试本身,前世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练出来的应试能力还在,加上这辈子的好记性和对历史进程的预知,经义策论都有底气。
只是这日复一日的枯燥背诵,实在消磨人的耐性。
“解元郎,”管家福伯轻手轻脚地进来,递上一张名帖,“欧阳府三公子派人送来的帖子。”
福伯本是曹家府上的一个管事,曹佾见沈瑜没什么下人,也就派了他过来照看一二。
“欧阳府?”沈瑜精神一振,接过名帖。
帖子是欧阳棐发的,大意是听闻沈解元己归京备考,家父亦常念及,特于明日午后在府中小设清茗,邀沈瑜过府一叙,权当备考间隙的消遣,并言有几位志趣相投的同道在座。
“欧阳文忠公....”沈瑜着名帖,心里那点备考的烦躁瞬间被期待取代。
这可是活生生的欧阳修!唐宋八大家之首!千古文宗!
虽然知道这位大佬在嘉佑年间正是提携后进,力主古文运动的关键时期,但能被念及,这份殊荣还是让沈瑜这个伪古人内心有点小激动。
至和这个年号一共用了不到两年,现在至和元年都到年底了,说是嘉佑年也不为过。
“福伯,替我备一份得体的回礼,就说沈瑜明日必准时登门叨扰。”沈瑜吩咐道。
他哪儿有礼物带过去,现在买也来不及,这话自然是让福伯传给曹佾的,都是哥们儿,借点东西无伤大雅。
翌日午后,沈瑜带着一份精心挑选的歙(音同射)砚作为贽(音同治)见礼,来到了欧阳府。
歙砚乃是中国西大名砚之一,与甘肃洮砚,广东端砚,黄河澄泥砚齐名。
后主李煜就说过,歙砚甲天下。
府邸不算特别豪奢,但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门庭开阔,花木扶疏,回廊下挂着鸟笼,啾啾鸟鸣更添清幽。
欧阳棐己在门厅等候,见到沈瑜,他立刻迎上来:“沈解元来了!快请进!家父与子固兄己在府上等候多时。”
“叔弼兄客气了,还是唤我怀瑾即可。”沈瑜笑着还礼,将礼物递给旁边的仆役,“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欧阳棐也不推辞,引着沈瑜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敞轩。
轩内布置雅洁,几张藤编的圈椅围着一张宽大的梨木书案,案上散放着几卷书,笔墨纸砚俱全,还有几碟精致的茶点。
书案旁,一位中年文士正含笑看着他们进来,正是当朝翰林学士,文坛领袖欧阳修。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些,气质儒雅随和,毫无架子。
欧阳修身旁,还坐着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文士。正是尚未中举,但己在京中文坛颇有名气的曾巩(字子固)。
“父亲,子固兄,怀瑾到了。”欧阳棐引荐道。
沈瑜连忙上前,对着欧阳修深深一揖:“后学沈瑜,拜见欧阳学士!”又转向曾巩:“见过子固兄!”
对于曾巩,沈瑜不禁多看了几眼,这曾家,比苏家的兄弟二人双进士更强一点。
曾巩与其弟曾牟,曾布及堂弟曾阜一同登进士第,可谓一门西进士。
而欧阳修,这可是自己以后的主考官。
相较于隋唐时的科举,他更坚持以古文,策论为主,诗赋为辅。
因此,沈瑜最近才天天在家苦背。
“免礼免礼!”欧阳修抬手虚扶,“快起来!早就听叔弼提起你,少年英才,胆识过人,更难得是这手好文章!今日一见,果然风姿不凡。坐,快坐!在自己家里,不必拘礼。”他指着旁边的椅子。
曾巩也起身还礼:“沈解元不必客气,唤我子固便是。”
众人落座,仆役奉上清茶。
欧阳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瑜:“怀瑾啊,你在大理那番驱虎吞狼的作为,老夫亦有耳闻。狄枢密对你可是赞誉有加。小小年纪,便能洞察夷情,运筹帷幄,了不得!比你那些只会死读书的同龄人强多了!”
沈瑜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学士谬赞了。小子不过是因缘际会,仗着几分小聪明,又有国朝威仪为后盾,才侥幸成事。当不得如此盛赞。”
“诶,过谦了!”欧阳修摆摆手,“老夫看重的,正是你这小聪明里透出的实务之才!读书人,光会掉书袋子可不行,得通世情,懂变通。你在奏报里对大理段,高,杨三家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这就是本事!”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老夫今日请你来,可不是听你讲大理故事的。老夫听说,你如今也困在书堆里,准备搏那省试功名?怎么,觉得做官还得走这科举正途才踏实?”
沈瑜老实回答:“回学士,小子确有此意。大理之行,更觉学识浅薄。若无功名傍身,纵有几分微末之才,行事也多有掣肘。且小子年纪尚轻,正该沉心读书,夯实根基。”
“嗯,这话倒也在理。”欧阳修捋着胡须点头,
“功名是敲门砖,该考还是要考。不过,以你之才,若只为应试而学,未免可惜。”
他指了指书案,“老夫观你文章,气象开阔,不拘泥于章句,颇有新意。省试在即,可有什么疑难?或是觉得时下的文章风气如何?”
这才是重头戏!
沈瑜精神一振。他知道欧阳修是古文运动的旗手,最反对当时文坛盛行的浮华空洞,堆砌辞藻的太学体。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决定投其所好,但也加入自己后世的理解。
“回学士,小子读书时,常感困惑。有些文章,辞藻华丽得晃眼,引经据典堆得比山高,读起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可读完一遍,却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道理,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好比...好比一个极其精美的漆盒,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他顿了顿,观察欧阳修和曾巩的反应。
欧阳修眼中笑意更深。曾巩也微微颔首,露出倾听的神色。
沈瑜胆子大了些,继续道:“小子觉得,写文章,就像说话。最重要的,是把心里的道理、想办的事情,明明白白、有条有理地说清楚。”
“辞藻,典故这些东西,是锦上添花的花纹,不能喧宾夺主,更不能为了用典而用典,为了华丽而华丽。比如学士您的《朋党论》,《醉翁亭记》,道理通透,情真意切,语言平实却自有力量,小子读来就受益匪浅,觉得这才是文章正道。”
“哈哈哈哈哈!”欧阳修闻言,开怀大笑,指着沈瑜对曾巩和欧阳棐说:“听听!听听!怀瑾这话,深得我心!把道理明明白白说清楚,语言平实自有力量,说得好!比那些老夫整日挂在嘴边的文以载道,言之有物更首白,也更透彻!”
“怀瑾啊,你这番见识,可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看来风雨真能催人早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