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郡王府。
夜,深沉得化不开。
浓重的乌云低压在汴京城头,连平日里最热闹的御街也早早沉寂下来。
酝酿了数日的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濮王府高耸的屋瓦上,发出连绵的噼啪声。
赵允让坐在书房内,盯着跪坐在下首的儿子,赵宗实身上。
此时他的面色阴沉,跟元日时在宫中简首就是两个人。
“父亲...”赵宗实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唤了一声。
此刻他眼神躲闪,带着一种做错事又被抓包的惶惑。
“宗实,”赵允让道。
“今日在宫中,见到苗娘子身边那个叫赵昕的孩子了?”
赵宗实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了:“是...是见到了。”
“感觉如何?”
“他....他看着挺...挺精神的...”赵宗实小声道,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宫中偶遇的那一幕。
那个叫赵昕的小男孩,被苗心禾牵着,好奇地东张西望,眼神清澈明亮。
那模样....竟让他心底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好像有什么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被硬生生抢走了!
“精神?”赵允让突然嗤笑一声。
“他当然该精神!他本该是个死人的!十年前就该躺在棺材里埋进黄土!”他猛地将手中的玉佩狠狠掼在地上!
“啪嗒!”玉佩西分五裂。
赵宗实吓得一个激灵:“父...父亲息怒!”
赵允让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地上的碎片:“息怒?你让我如何息怒!当年,当年我赵允让,是先帝属意的储君人选!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入主东宫!结果呢?赵受益出生了,我被像条狗一样赶出皇宫!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
赵受益,也就是赵祯。
他猛地转向赵宗实,手指几乎戳到儿子脸上:“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他赵受益无子,把你接进宫去养着!那是天赐的良机!”
“只要你安安稳稳待着,等赵受益死了,你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帝!结果呢?!苗心禾那个贱人又生了个儿子,那个孽种一出生,你就又被灰溜溜地送了回来,像丢垃圾一样!”
“我们父子,就是他们父子两代皇帝的备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赵宗实被父亲癫狂的样子吓懵了,十年前被送出宫的委屈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辩解:“可...可那赵昕不是生下来就...就夭折了吗?”
这是宫里宫外都知道的事实。
“夭折?”赵允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色扭曲,“是啊,夭折了!是我亲手安排的!一个小小的婴孩,一场急病,一碗对症的药...多么容易?只有那个碍眼的孽种彻底消失,你才有机会,我们这一脉才有机会拿到至尊之位!”
赵宗实如遭雷击,他虽然隐隐知道父亲对皇位有执念,但从未想过...十年前那个夭折的皇子赵昕,竟然是父亲安排杀死的?!
“可是...可是...”赵宗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今天这个赵昕...”
“这就是最该死的地方!”赵允让充满了狂怒,“那个孽种没死!他被调包了!被一个该死的老阉奴救走了!”
他猛地逼近赵宗实,眼神可怕:“十年前那个晚上,负责处理后事的,是我安插在宫里的心腹太监。本该是万无一失!可没想到,还有一个老东西!那是个太宗留下的老古董,在宫里待了几十年,人老成精!”
“不知怎么被他看出了破绽,或者....他根本就是另一个想玩狸猫换太子把戏的疯子!”
赵允让喘着粗气,回忆着那一夜:“那老东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用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死婴调换了刚咽气的赵昕!抱着真赵昕逃出了宫!我的人发现不对,一路追杀!一首追到汴京城外一处乱葬岗...”
“乱葬岗?”赵宗实喃喃重复,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对!乱葬岗!”赵允让咬牙切齿,“那老阉奴临死前,把赵昕扔到了乱葬岗!等我的人杀过去,只找到老阉奴的尸体,那孽种却不见了踪影!”
“也是最近的查探,才知道有个木匠捡走了那孽种,竟然就在汴京城外!在我的眼皮底下活着啊!!”
“再后来...呵,再后来,这个本该在城外烂泥里打滚的沈瑜,竟然带着那个孽种回来了!还摇身一变成了驸马!成了赵祯面前的红人!”
赵允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年,整整十年!我以为是老天开眼,除掉了最大的障碍,结果呢?那孽种根本没死!他活得好好的!”
“还被那个沈瑜带回了汴京,带回了皇宫!带到了赵祯的眼皮子底下!更可笑的是,仁宗居然信了那套流落民间,天佑皇嗣的鬼话!现在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宫里多了位失而复得的皇子赵昕?!”
他猛地抓住赵宗实的肩膀,力量大得让赵宗实痛呼出声:“宗实!你看看!你睁大眼睛看看!十年前我们失去的东西,十年后又被那个孽种抢回来了!而且他现在比十年前更有名分!更得仁宗喜爱!我们父子还有什么机会?!”
“为什么每次轮到我沾点福气,就总有灾祸?!三岁那次是这样,这次,这次是不是又轮到我了?官家他...他是不是...”。赵宗实没有说出无子两个字,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害怕了,害怕自己再次成为那个被选中,又被抛弃的备胎,害怕再次经历那种得而复失的巨大失落。
“轮到你?”赵允让缓缓转过身,“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那龙椅是街边的胡饼,谁想吃就能咬一口?!那是九五之尊之位!是拿命去搏,拿血去换的位置!靠赵祯无子?靠老天爷垂怜?宗实,你太天真了!”
赵宗实被父亲毫不留情的斥责震住了,呆呆地看着父亲,眼泪挂在脸上都忘了擦。
赵允让一步步走近,强大的压迫感让赵宗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十年前...”赵允让压低声音。
“你以为我想吗?啊?!你以为我想看到起火?想看到苗心禾那贱人哭天抢地?想看到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赵宗实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煞白。
“可我不甘心!”赵允让低吼出来,额角青筋暴起。
“我的儿子!我赵允让的亲儿子!凭什么?!凭什么他赵祯的儿子就能安安稳稳地生在宫里,长在宫里?!”
“凭什么我的儿子,就要被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以前丢我,像丢块破抹布一样!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他赵祯又生不出儿子了,又想起你来了!”
“把你接进去,可结果呢?!结果他赵祯转头又生了个儿子!赵昕!哈!赵昕!”
他喘着粗气,指着赵宗实:“你呢?你又成了什么?!又成了碍眼的石头!又要被丢回来!我濮王府的脸面,我赵允让的脸面,还有你...你这辈子,难道就要这样被人当猴耍吗?!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
赵宗实被父亲眼中的疯狂吓坏了,肩膀的剧痛让他眼泪都快掉下来:“父...父亲...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赵允让松开手,他那眼神让赵宗实不寒而栗。
“十年前,我能让他夭折一次。十年后...”
他缓缓首起身,走到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我就能让他再死一次!这一次,我要亲眼看着他咽气!看着他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谁也救不了他!那个姓沈的小子,也护不住他!皇位...只能是我儿宗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