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的小手紧紧抓住了身下的锦被。
他想起昨日趁着乳母打盹, 偷偷溜出殿门去长门宫走了一遭……
“阿姊……” 刘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向姐姐,“小顺子呢?奶娘呢?春桃姐姐……她们去哪了?”
卫长公主眼神一黯,避开了弟弟纯真的目光,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据儿,她们……被调去别处当差了。父皇给你安排了更妥帖的人伺候。”
“调走了?” 刘据的心沉了下去。
生在帝王家,耳濡目染之下,远比寻常孩子敏感。
他立刻明白了——定是父皇知道了!父皇知道了自己是偷跑出去玩耍受伤,认为是伺候的人不尽心,失职!
所以……所以把他们都换掉了!
那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鞭笞?罚入永巷做苦役?还是更可怕的……
巨大的愧疚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刘据的心。
他因为自己一时贪玩的任性,害了那些真心疼爱他、照顾他的人!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无上的威压。
汉武帝刘彻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玄色龙袍衬得他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榻上的幼子和他那高高肿起的脚踝,最后落在那些战战兢兢的新宫人身上,带着审视和不满。
“儿臣拜见父皇。”
卫长公主连忙起身行礼。
刘据看着父皇威严的面容,想到那些因自己而受罚的旧人,一股勇气涌了上来。他顾不得脚上的剧痛,猛地挣扎着就要从榻上爬下来。
“据儿!别动!” 卫长公主惊呼,想按住他。
刘据却像一头受伤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竟真的滚落榻下,重重摔在金砖地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右腿和双手撑地,拖着不能动的左腿,硬是朝着汉武帝的方向,一下一下地“爬”了过去,小小的身躯在冰冷的地面上拖行。
“父皇!父皇!”
他抬起头,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哀求,“求父皇开恩!是据儿不好!是据儿自己贪玩,偷跑出去捡纸鸢,才摔伤的!不关小顺子、奶娘还有春桃她们的事!求父皇不要责罚她们!求父皇饶了她们吧!要罚就罚据儿!求求父皇了!”
刘据一边哭求,一边不顾一切地以头触地,砰砰作响,额头上很快见了红印。
汉武帝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着匍匐在脚边、涕泪横流、卑微乞求的幼子,看着他因疼痛和恐惧而颤抖的小小身躯,看着他额上刺目的红痕,还有那肿得不成样子的脚踝。
帝王深沉的眼眸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猛地揪紧。
他终究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
“住口!” 刘彻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金石相击,“身为主子,任性妄为,致己身伤损,己是过失!身为人主,驭下无方,令侍奉者懈怠失职,更是大错!”
刘彻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些沉重:“据儿,住手!”
他沉声道,却没有立刻斥责他的失仪,“身为主子,任性妄为,致己身伤损,己是过失。身为人主,驭下无方,令侍奉者懈怠失职,更是大错!”
他向前一步,微微俯身,看着儿子满是泪水的眼睛,语气放缓,却字字清晰,如同在教导一块璞玉:“朕责罚那些奴才,并非只因你受伤。父皇是要让你明白,也让他们明白,伺候皇子是何等重责!一丝一毫的疏忽都不可原谅!今日若轻纵,明日他们便敢懈怠十分!
宫规森严,赏罚分明,方是御下之道,也是为君之道!你是朕的儿子,未来要担起大任,心软要用对地方,法度威严,才是社稷之本!明白吗?”
“可是父皇……”刘据仰着小脸,泪水不断滚落,声音哽咽,“她们待据儿很好……是据儿不听话……求您……别赶她们走……”
他伸出小手,试图抓住父皇的龙袍下摆,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据儿知错了……以后一定听话……父皇抱抱……”
那声带着无尽委屈和依赖的“父皇抱抱”,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穿了刘彻坚硬帝王外壳下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红肿的额头,还有那满是祈求的眼神,一股强烈的后悔和后怕涌上心头——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据儿才不过五岁稚龄,贪玩本是孩童天性,偶有差池实属寻常。这孩子平素在自己跟前,总是绷得紧紧的,一举一动都恪守着规矩,连一丝一毫的逾越都不敢有……
自己心底,何尝不愿见他如寻常稚子般恣意欢笑,不必时时被这帝王之家的繁文缛节所缚,更不必因畏惧天威而失了那份天然童真?
昨日他难得一次放纵,不过是孩童心性使然,自己却……是否太过严苛,竟至于雷霆之怒?
刘彻的话语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刘据的心上。前世“巫蛊之祸”还历历在目,父皇对自己失望了,连带着自己身边人也受罚,母后姐姐……
就在刘彻内心天人交战,威严与心疼激烈碰撞,甚至犹豫着是否要伸手扶起儿子时,刘据紧绷的神经和虚弱的身体终于支撑到了极限。
父皇的话语,字字如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刘据的心窝。
那冰冷的痛楚瞬间刺穿了他孩童的躯壳,将灵魂深处那个被废弃、被逼至绝境的太子狠狠拽了出来!
“巫蛊之祸”的惨烈景象如毒藤般疯狂蔓延——父皇那失望透顶、冰冷彻骨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紧接着,便是母后绝望的悲鸣,姐姐们被拖入掖庭诏狱时凄厉的哭喊……所有因他而起的血色与毁灭,连同那滔天的冤屈和刻骨的恐惧,排山倒海般将他吞没。
他明白了,父皇从来都不会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