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晓宸踏入南书房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往日里那个庄严肃穆、连呼吸都需放轻的帝国权力中枢，此刻，己然乱成了一锅粥。
几名年迈的宗室王公，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口中反复念叨着“国之将亡，国之将亡”。以明珠为首的“主和派”大臣们，则个个面如死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埋怨。
“都是索额图！都是他撺掇皇上，才致此大祸！”
“如今如何是好？吴三桂兵锋正盛，天下震动，这一仗，怎么打？”
“不如……不如即刻下罪己诏，收回成命，安抚吴三桂，或许……或许还来得及……”
失败主义的论调，如同瘟疫，在空气中弥漫。
而在这片混乱和恐慌的中心，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康熙皇帝，正端坐在他的御案之后。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但那双因愤怒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和那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惶恐的大臣，精准地，落在了刚刚进门的莫晓宸身上。
“莫晓宸！”康熙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臣在！”莫晓宸快步上前，跪倒在地。
“抬起头来。”
莫晓宸依言抬头。
“你告诉朕，”康熙的目光，锐利如刀，“你说他必反，如今，他果然反了。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你那间小小的南档房，为朕准备的，就是今天的局面，对吗？”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莫晓宸这个小小的六品主事身上。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皇帝己经悄无声息地做好了另一手的准备！
“回皇上，”莫晓宸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显得异常清晰和沉稳，“臣不敢居功。臣只是奉旨修史，以史为鉴。而今日之局，恰恰印证了历史的必然。”
“好一个‘历史的必然’！”康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激赏的笑意，但那笑意，比冰雪还要冷，“朕的这些股肱之臣，如今都成了缩头的乌龟，只想着求和、退让。你，这个朕的修史官，现在告诉朕，这一仗，该怎么打？”
这一刻，莫晓宸知道，他等待了三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不是普通的奏对。这是皇帝在满朝重臣面前，给予他的、最重要的一次“表现机会”。他不能只谈空洞的战略，他必须拿出真凭实据，拿出能立刻安抚人心、指明方向的“干货”！
“皇上！”莫晓宸朗声说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吴三桂虽反，但其状，并非如诸位大人想象中那般，坚不可摧。”
他转向索额图，沉声道：“索大人，可否容下官，取一物来？”
索额图立刻会意：“准！”
莫晓宸立刻起身，快步返回南档房。当他再次出现时，他的身后，跟着周培公、乌仁、李西平、甚至还有一脸敬畏的图海。
他们几人，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用布蒙着的木质沙盘，以及数个装满了卷宗和图纸的箱子，走进了南书房。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莫晓宸一把揭开了沙盘上的蒙布。
一个按照精确比例制作的、囊括了整个南方六省的巨大立体地形沙盘，赫然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一目了然。甚至连每一条可以通行的商道，都被用红色的细线，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这是……”明珠的眼睛，都看首了。如此详尽的沙盘，连兵部都不曾有过！
莫晓宸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拿起一根长杆，指着沙盘，开始了属于他的“战前汇报”。
“诸位大人请看。吴三桂起兵于云南，其兵锋，看似势不可挡。但，他有三个致命的弱点！”
“其一，‘地利’在我而不在他！”他的木杆，重重地敲在了湖广的位置上，“吴军多为步卒，不善水战。而湖广至江南，水网密布。只要我大军能抢先一步，扼守住荆州、武昌、岳州三处要隘，便能将吴军的陆路主力，死死地挡在长江以南！我军便可凭借水师之利，掌握战争的主动权！”
“其二，‘人和’在他而未必在我！”他又指向了广东和福建，“耿精忠、尚之信，与吴三桂，貌合神离，各怀鬼胎。他们绝不会倾尽全力，为吴三桂火中取栗。只要朝廷善用分化之策，承诺只讨逆首，胁从不问，便可轻易瓦解其联盟！”
“其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钱粮’！”莫晓宸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此乃下官与周培公，根据户部、兵部历年档案，推演出的结果。”
他示意李西平，展开一张巨大的图表。
“吴三桂治下，看似富庶，实则全靠朝廷输血。一旦开战，朝廷断其饷银，他便只能靠搜刮本地百姓为生。云南一地，最多只能支撑其二十万大军，一年半的用度！一年半之后，他若不能速胜，其内部必将因缺粮而大乱！”
“所以，”莫晓宸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康熙皇帝的脸上，一字一顿地总结道，“此战，我朝廷的战略，不在于‘速胜’，而在于‘坚守’与‘消耗’！只要我们守住湖广，分化二藩，坚壁清野，断其粮道。不出两年，吴三桂，必败无疑！”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数据、有分析、有策略。
整个南书房，鸦雀无声。
之前那些惊慌失措的大臣们，此刻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莫晓宸。他们无法想象，这些足以影响国运的、最顶级的军国方略，竟然会出自一个他们从未正眼瞧过的、小小的六品主事之口。
周培公站在莫晓宸身后，看着自己主公的背影，眼中是无以复加的崇拜与狂热。
康熙皇帝，从龙椅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地，走到那个巨大的沙盘前，看着上面那清晰的战略布局，看着图表上那精准的后勤数据，他那因为愤怒而紧绷的脸，终于渐渐地舒展开来。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了莫晓宸的肩膀上。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倚重。
“有你，有这份沙盘，有这份计划。朕的江山，稳如泰山！”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用一种君临天下的气魄，发出了他亲政以来，第一道真正的“战争动员令”。
“传朕旨意！封索额图为议政大臣，总领京中事务！命安亲王岳乐为定远平寇大将军，率大军，即刻南下，扼守荆州！命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进驻湖广！”
“另！”康熙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莫晓宸身上，“擢内阁主事莫晓宸，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正西品衔，入职南书房，参赞军机！”
“朕要你，和你的南档房，做朕的眼睛，做朕的耳朵，做朕……最锋利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