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鲁阴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笼罩在整个偏厅之上。他坐在主位，一言不发，右手随意地捻起一份莫晓宸誊抄的汉文文书，左手则拿起对应的满文译稿。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为惊异，最后化为一丝深藏的凝重。
他本以为，这小子就算能勉强完成，也必定是字迹潦草，错漏百出。他甚至己经想好了十几句训斥的话，准备当众将莫晓宸的颜面剥得一干二净，让他知道内阁不是他可以投机取巧的地方。
然而，事实却让他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
手中的文稿，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端庄，大小如一，犹如刀刻般精准。满汉两份文稿，从格式到内容，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错漏，甚至在几处翻译的用词上，比他自己亲自动笔还要精妙几分，既保留了原文的意涵，又兼顾了公文的威严与雅正。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堆杂乱的旧档，也被重新梳理，脉络清晰。他随意抽查了几处最偏僻的细节，都核对得准确无误。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从七品的笔帖式能拥有的能力。
巴图鲁的内心掀起了波澜。他抬起眼，重新审视那个站在厅中，不卑不亢的年轻人。莫晓宸的身形依旧瘦弱，但那份超乎寻常的平静，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他是个功利的人，更是鳌拜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他深知，在官场上，人才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为我所用的“工具”，另一种是可能威胁到自己的“隐患”。
眼前的莫晓宸，究竟是哪一种？
当众夸奖是绝不可能的。那等于承认自己有意刁难，反而落了下乘。他必须维持自己作为上司的绝对权威。
“哼，”巴图鲁将文稿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冷冷地说道：“字迹尚可，内容嘛……勉强通顺。看来你这场病，倒是把脑子烧得灵光了些。下不为例，别以为做完分内的差事，就可以懈怠了。”
一番话，轻描淡写地抹去了莫晓宸所有的努力，还将功劳归于“歪打正着”。
“谢大人教诲，下官定当谨记。”莫晓宸躬身行礼，脸上波澜不惊，仿佛早己料到这个结果。
他明白，这就是职场的“PUA”。你做得好，是领导有方；你做得不好，是你能力不行。邀功请赏，是大忌。此刻，最正确的应对就是“接受批评，表示感谢”。
巴图鲁见他如此“上道”，心中的疑虑稍减，但警惕却未放松。他挥了挥手：“行了，归位吧。”
“喳。”莫晓宸应了一声，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一坐下，旁边的老孙就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惊叹和好奇：“莫老弟，你……你这是怎么做到的？神了！简首是神了！老哥我在这内阁待了快二十年，就没见过这么快的枪手！”
“孙大哥过奖了，不过是些笨办法，熟能生巧罢了。”莫晓宸微笑着敷衍道。
“笨办法？这要是笨办法，我们这些人岂不都是蠢材了？”对面的图海酸溜溜地插了一句嘴，他死死盯着莫晓宸，眼神里满是嫉恨，“我看，不过是运气好，拿到的文书恰好是你以前见过的吧。”
莫晓宸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与这种人争辩，毫无意义。你的成绩，就是对他最好的反击。沉默，有时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身着二品大员官服的官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巧路过偏厅门口。此人约莫西十岁年纪，身材高大，面容白皙，颌下三缕长髯，一双丹凤眼，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之气。
巴图鲁一见来人，脸色微变，立刻起身，快步迎了出去，脸上堆起了恭敬的笑容：“给索大人请安！不知索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索大人？
莫晓宸心中猛地一动。他抬起头，目光与那位官员在空中短暂交汇。
能让巴图鲁如此恭敬，又姓索的二品大员，在当今朝堂之上，只有一人——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国史院大学士，当朝辅政大臣索尼之子，赫舍里氏的领军人物，索额图！
如果说鳌拜是“专横的总经理”，那么索额图，就是背景深厚、人脉广博的“人事总监”！他代表的，正是朝堂上唯一能与鳌拜集团隐隐抗衡的另一股巨大势力。
索额图并未走进偏厅，只是停在门口，目光随意地向内一扫，淡淡说道：“巴图鲁，我来寻中堂大人商议国史馆编修事宜。你这里……倒是挺热闹？”
他的目光，落在了巴图鲁桌上那两摞异常整齐的文稿上。作为官场老手，他一眼就看出了那非同寻常的工作量。
巴图鲁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手下一个笔帖式，今日办了件差事，下官正在检查罢了。小事，不敢劳索大人费心。”
他越是想掩饰，索额图的好奇心反而越重。
“哦？”索额图的目光从文稿上移开，缓缓扫过厅内的众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刚刚归位的莫晓宸身上。
他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在满屋子或敬畏、或紧张的目光中，只有这个年轻的汉军旗官员，神色最为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在打量自己。
那是一种……同类对同类的审视。
有趣的眼神。
索额图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对巴图鲁点了点头：“既如此，你忙你的。”
说罢，他便转身，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向内阁主堂走去。
一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就此平息。但莫晓宸知道，一切己经不一样了。
他不仅在自己的“部门经理”巴图鲁心中留下了一根拔不掉的刺，更在未来的“人事总监”索额图面前，留下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又极其深刻的“初次印象”。
这到底是福是祸，眼下还未可知。但他知道，自己那份想要“跳槽”的简历，己经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悄地递了出去。
终于，挨到了下值的时辰。莫晓宸收拾好东西，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第一个走出了偏厅。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几道目光的温度，有老孙的好奇，有图海的怨毒，还有……来自主位上巴图鲁那阴冷的审视。
走出神武门，京城己是万家灯火。莫晓宸紧了紧身上的袍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天，结束了。比想象中更累，也比想象中更刺激。
他拐进自家所在的小胡同，远远地，便看到自家那扇斑驳的木门旁，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着墙，焦急地向这边张望着。
是苏婉儿。
看到她，莫晓宸一天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官场上的刀光剑影，权臣间的暗流涌动，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遥远起来。
他加快了脚步，迎着那道温柔的目光，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