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满青石板时，裴砚礼第一次推开第五调香室的雕花木门。
苏雪宁正踮脚够顶层紫檀柜的乌木匣，素白棉麻裙摆扫过玻璃展柜里沉睡的香具。
暮色穿过万字纹窗棂，将她的影子揉碎在满墙中药抽屉上，那些写着白芷、丁香、甘松的铜把手泛着幽光。
"砰"的一声，木匣跌落，她慌忙去接，却撞进松柏冷香里。
"小心。"低沉男声擦过耳际。骨节分明的手托住木匣，腕间沉香佛珠硌得她手背生疼。
抬头看见男人冷峻眉眼，西装革履与这方古旧天地格格不入，像宣纸上突兀的墨点。
"裴先生？"她退后半步。
三天前律师函躺在邮箱里，裴氏集团要收购这栋百年石库门。
此刻他指腹着匣面鎏金刻字——"故园春雪"，正是母亲临终前调制的最后一款香。
裴砚礼的目光掠过博古架上的青瓷香炉，"苏小姐考虑得如何？拆迁补偿足够你在CBD开三间调香室。"玻璃柜映出他眉间折痕，像解不开的结。
雪宁抽出他手中的木匣。
黄铜锁"咔嗒"弹开，五色丝绦缠绕的香饼泛着珍珠光泽。
"您闻过真正的雪吗？"她忽然问。
春分时收集梅蕊积雪，用老白茶窨制三年，混入忍冬与崖柏，最后封存在龙泉青瓷里。母亲说这是时光的味道。
落地钟敲响七下，穿堂风掀起案上宣纸。裴砚礼看见素描本上的建筑剖面图：天井要保留西水归堂的格局，二楼回廊需用传统榫卯结构。每处批注都浸着松烟墨香，仿佛能听见算盘珠子的噼啪声。
"您知道为什么叫第五调香室吗？"雪宁指尖拂过窗边铜铃，"立春雨水，夏至晨露，秋分晚霜，冬至初雪，第五季..."她喉间哽住。母亲总说还有第五种时令，藏在记忆褶皱里。
裴砚礼解开西装扣子。暮色在他眉骨投下阴影，"苏小姐，这栋楼的结构..."话音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切断。他瞥见来电显示，神色骤冷，"明天十点，拆迁队会来评估。"转身时佛珠擦过门槛，带落几片梧桐叶。
深夜雪宁蜷在藤椅里。月光爬上母亲的工作台，黄杨木镇纸压着泛黄信笺："宁宁，真正的调香师要懂得在废墟里开出花来。"那年肿瘤病房的消毒水味里，母亲用枯瘦的手教她辨别龙涎香的真伪。
青瓷香炉突然发出异响。炉底松动的瓷片下，露出半截泛蓝的信纸。父亲遒劲的笔迹刺破夜色："雪芳，裴兄今日带来明代香窖的图纸，我们终于找到保护老建筑的办法..."
晨雾未散时，推土机的轰鸣惊飞檐下麻雀。雪宁抱着香炉挡在门前，露水沾湿麻花辫。
工头举着拆迁令步步逼近，忽然有人握住她颤抖的肩。
"慢着。"
裴砚礼的黑大衣落满梧桐絮。
他身后跟着文物局的人，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这栋楼刚被列入历史保护建筑。
"他转向呆立的工头，"通知你们总监，收购方案作废。"
雪宁看着他撕碎拆迁令，纸屑像白蝶纷飞。
"为什么？"她喉咙发紧。晨光勾勒他侧脸轮廓，昨夜阴郁尽褪。
"令尊二十年前就买下这里。"裴砚礼从公文包取出泛黄的产权证，"苏明远先生成立文化遗产基金会时，特别注明保留这栋建筑。"他指尖划过父亲遒劲的签名，"家父与令尊是故交。"
香炉"当啷"落地。
雪宁想起父亲书房的墨香里总混着淡淡沉香，想起每年冬至都有匿名寄来的龙泉青瓷。
原来那些她以为早己消散的守护，都化作佛珠上的包浆，静静缠绕在时光腕间。
裴砚礼捡起香炉，指腹抹去浮灰，"苏小姐可愿与我合作？"他展开褶皱的建筑图纸，"用现代商业活化传统香道。"阳光突然刺破云层，天井里那株百年腊梅落了他满肩碎金。
三个月后，雪宁在修复母亲的手札时发现蹊跷。显微镜下，"故园春雪"的配方里，某种香材比例每隔五行就出现异常波动。当她将数字转换成建筑图纸坐标，竟与父亲留下的明代香窖结构完全重合。
"这是苏裴两家二十年前约定的保护方案。"裴砚礼在香窖入口举起风灯。
潮湿的甬道墙壁上，无数青瓷坛沉睡在蛛网下，"当年开发商要建购物中心，令尊假装出售地产，实则将香窖深埋地下。"
雪宁抚过坛身裴氏徽记，"所以你假意拆迁…"
"声东击西。"他敲开密封的蜂蜡，陈年梅香汹涌而出，"真正的保护需要商业运作来掩护。"佛珠擦过她腕间红绳，父亲亲手编的平安结己褪成浅粉。
暗室深处，褪色的工程图纸铺满石台。裴砚礼用紫外线灯照出隐藏标记："苏明远先生设计的减震结构，让老宅在地铁施工中得以保全。"光束扫过图纸边缘，突然显现几行小字："致雪宁：当你找到这里，第五季的钥匙就在沉香佛珠里。"
雪宁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十八颗佛珠在冷光中流转，第三颗的莲花纹微微凸起。
用力旋开，微型胶卷"嗒"地落在掌心——正是父亲拍摄的香窖全息影像。
"原来您早知道…"她眼眶发烫。
"三年前家父临终前，让我务必找到戴着忍冬花耳钉的女孩。"裴砚礼取出翡翠耳坠，"他说这是开启真相的钥匙。"雪宁摸向空荡的耳垂，母亲下葬时她分明将这对耳钉…
穿堂风突然掀起图纸，泛黄的照片飘落。二十岁的父亲与裴世钧站在香窖前，两人中间抱着龙泉青瓷坛的，赫然是扎着麻花辫的幼年自己。
梅雨时节，雪宁在裴氏老宅发现更多秘密。
裴世钧书房里，鎏金自鸣钟的暗格藏着半本《天香谱》，与母亲那本残卷恰好合成完璧。当她将两本书并置在紫外线灯下，夹层里的婚书飘然而落。
"苏明远与裴世钧义结金兰，两家子女若为异性则永缔秦晋之好。"泛黄洒金纸上，朱砂印章鲜艳如血。落款日期正是她出生那日。
"这是家父此生最大遗憾。"裴砚礼抚过父亲日记，"他至死都在找苏家母女。"玻璃柜里，龙泉窑碎片拼成的并蒂莲，每一片都贴着收购调香室的合同编号。
暴雨倾盆的夜，雪宁终于破解第五季的密码。将父亲的结构图与母亲香方叠加，在交叉点挖出青铜匣——里面躺着十二封未寄出的信，火漆印上是裴氏家徽。
"雪芳亲启：今日地铁施工队险些发现香窖，幸得世钧兄假借收购之名转移视线。附上新制的沉香佛珠，地契微缩胶片藏在第三颗…"
泪水晕开墨迹。原来每年生日收到的匿名沉香，是父亲在病榻上亲手打磨；那些"拆迁通告"，是裴家为驱退开发商的障眼法。
申遗成功那日，雪宁在香窖举办复原展。当鎏金香炉点燃"故园春雪"，奇景发生了：烟雾在天井凝成全息投影，二十年前的苏明远正在窖藏青瓷坛。
"宁宁，当你看到这些，说明第五季终于来临。"虚拟影像温柔微笑，"第五种时令不是节气，是跨越生死的思念。"父亲身影消散时，无数光点聚成春雪形状，落在裴砚礼肩头。
后来他们改造石库门为非遗体验馆。
开馆当天，白发苍芳的调香师们齐聚天井。
当雪宁用古法蒸制香露时，裴砚礼忽然握住她添柴的手："父亲们还留了最后件礼物。"
百年腊梅轰然绽放，树根处埋着青玉匣。羊皮卷上字迹斑驳："砚礼与雪宁成婚时启封"。
坛中琥珀封存着梅蕊雪水，正是"故园春雪"缺失的引子。
暮色中的非遗馆，孩童们学着用香秤配比。雪宁望着玻璃幕墙外的梧桐，忽然被圈进温暖怀抱。
"闻到第五季了吗？"裴砚礼将下巴抵在她发顶。远处新栽的忍冬攀上老墙，二十年的春雪与此刻的花香，终于融成永不褪色的时光。
十年后的文化遗产论坛上，有记者问起"第五季"的含义。己成为非遗传承人的雪宁举起水晶瓶，鎏金液体在阳光中流转："是拆迁令飘落时的梧桐絮，是沉香佛珠擦过手背的温度，是跨越时空的重逢。"
台下，裴砚礼轻抚女儿腕间的忍冬花绳结。小姑娘正用稚嫩笔迹记录香方，宣纸上歪斜写着："第五季配方：爸爸的松柏香+妈妈的忍冬露+爷爷奶奶藏的梅子雪。"
穿堂风掠过百年香窖，吹动工作台上泛黄的设计图。图纸边缘，两行新旧字迹温柔交叠：
"愿为裁春刃，护得故园香——苏明远 2001.冬"
"己种忍冬藤，静候第五季——裴砚礼 2023.春"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