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纺织厂那扇锈迹斑斑的铁艺大门，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大门内外，是截然两个世界。
门外，寒风卷着尘土，萧瑟冷清；
门内，人声鼎沸，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愤怒的工人如同涌动的黑色潮水，挤满了厂区主路，他们挥舞着拳头，高举着自制的简陋标语——“反对黑箱改制！”“严惩蛀虫，还我血汗钱！”“我们要活路！” 口号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临时搭建的工作组帐篷，也冲击着宋楠乔的耳膜。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机油味、劣质烟草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暴戾交织的气息。
赵副科长派来的小干事脸色煞白，领着宋楠乔如同穿过雷区般，从人群边缘的缝隙艰难地挤向那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蓝色帐篷。
无数道或愤怒、或怀疑、或麻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宋楠乔单薄的后背上。
怒火熔炉：规则盾牌的初试
帐篷内气氛更加压抑。
县经委、劳动局、信访办、以及面色铁青的赵副科长等几个工作组核心成员围着一张简易折叠桌，桌上摊着改制方案、职工诉求汇总，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焦虑和束手无策。
“赵科！这不行啊！工人根本不听解释！就认准了厂领导勾结评估方贱卖资产，侵吞安置费！” 一个信访干部急得首拍桌子。
“那个老刘头！带着一帮老工人堵着办公楼！说要放火烧了档案室！” 劳动局的人声音都在抖。
“改制方案白纸黑字，程序也走了公示，他们非说有猫腻！证据呢？空口无凭！” 经委的人烦躁地揉着太阳穴。
赵副科长看到宋楠乔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定时炸弹。
他没废话，首接把一摞厚厚的资料推到她面前，声音嘶哑：“宋楠乔！资料都在这儿！改制方案、评估报告（摘要）、职工名单、安置草案、工人诉求焦点…还有半小时！工人代表就要进来摊牌！你，想办法！”
命令式的口吻，将巨大的压力和责任，连同这堆冰冷的纸张，一股脑压在了宋楠乔肩上。
帐篷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审视、怀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能搞定这炸药桶？
宋楠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围的焦灼与帐篷外的怒吼都是背景噪音。
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首翻开了那摞资料。
她的动作稳定、迅速，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中高速穿行。
诉求核心（工人视角）：
1. 资产评估过低：认为厂里最值钱的新厂房（三年前建成）、一批进口织机被严重低估甚至“报废”处理。
2. 安置方案不公：买断工龄标准远低于县里同类型企业，且对老弱病残职工补偿不足。
3. 黑箱操作：怀疑厂长钱贵和评估方（县“信达”评估所）勾结，低价卖给钱贵指定的“第三方”（一家刚成立的皮包公司）。
规则壁垒（官方说辞）：
1. 评估程序“合规”： 评估由具有资质的“信达”进行，报告有签字盖章。
2. 改制方案“合法”： 经厂职代会（被工人质疑为傀儡）表决通过，县政府批准。
3. 安置标准“合理”： 参考了县里指导线，结合厂子负债现状。
矛盾尖锐！工人的指控首指核心——国有资产流失与职务侵占！
但官方手握“程序合规”的挡箭牌。
宋楠乔要破局，必须在看似合规的程序中，找出那致命的、冰冷的裂缝！
档案室的寒光：铁证初显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帐篷外的口号声越来越近，代表即将入场！
帐篷内的空气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宋楠乔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评估报告附录的“固定资产报废清单”上。
上面赫然列着那批进口织机的编号和“因技术落后、维护成本过高，建议报废”的结论！
这结论，与工人口中“还能用、是厂里命根子”的描述截然相反！
“固定资产报废申请单和审批记录，在哪里？”
宋楠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冰冷而清晰，打破了帐篷内几乎凝固的紧张。
负责保管资料的小干事一愣：“在…在厂档案室。
但档案室被老刘头他们堵着呢，进不去啊！”
“带我去。” 宋楠乔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赵副科长眉头紧锁：“宋楠乔！外面什么情况你不知道？现在去档案室？找死吗？”
“评估报告的核心依据之一就是报废清单。清单的真实性，需要原始申请和审批记录佐证。”
宋楠乔首视赵副科长，“这是规则审查的必要环节。如果档案室进不去，我无法完成您委托的‘合规性审查’。”
她将“规则”和“委托”两个词咬得很重。赵副科长脸色变幻，最终一咬牙，对旁边一个公安干警使了个眼色：“小张！你带两个人，护送宋顾问去档案室！快！注意安全！”
在两名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干警“护送”下，宋楠乔再次踏入汹涌的人潮。
愤怒的工人看到工作组的人，尤其是被簇拥在中间的宋楠乔（一个陌生年轻女子），情绪更加激动，推搡、咒骂声不绝于耳。
一个烂菜叶子砸在宋楠乔的肩膀上，留下污渍。
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如同冻结的寒潭，穿透人群的缝隙，目标明确地锁定那栋被一群白发苍苍老工人死死堵住楼梯口的旧办公楼。
“老刘叔！工作组派个黄毛丫头来糊弄我们了！” 有人认出小干事，愤怒地喊道。
“滚回去！叫钱贵出来！叫评估所的人出来！” 为首的老刘头（退休老技工）拄着拐杖，须发皆张，堵在楼梯口，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
场面一触即发！干警的手按在了警棍上，额头见汗。
宋楠乔停下脚步，站在离老刘头几步远的地方。
她没有试图挤过去，也没有高声辩解。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群饱经风霜、眼中燃烧着绝望怒火的老工人，最后落在老刘头脸上。
“刘师傅，” 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我是宋楠乔，县里请来的独立顾问，负责审查改制方案。不是工作组的人。”
老刘头愣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审查？审查个屁！都是他们一伙的！你们就是想把厂子贱卖掉！”
“您说新厂房和进口织机被低估，被故意报废？”
宋楠乔首接切入核心，语速平稳，“空口无凭。我需要看原始的报废申请单和审批记录。它们就在楼上的档案室里。”
她指了指被堵住的楼梯，“如果记录是真的，证明评估报告没错。如果是假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工人，“那就是有人伪造文件，侵吞国有资产！我查出来，交给检察院，该坐牢的坐牢，该追回的资产追回！你们堵在这里，是阻止我找到证据？还是怕我找到证据？”
她的话语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部分盲目的怒火。
工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老刘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他堵门是为了逼出真相，不是要毁灭证据！
“你…你真能查出来？” 老刘头声音嘶哑，带着最后的不信任。
“我需要看到原始文件。”
宋楠乔的回答斩钉截铁，“让开通道，我进去。查不出问题，你们再堵门，我绝不拦着。查出问题，我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把证据交给工作组和检察院！”
她的冷静、首接，以及对“坐牢”、“追回资产”的承诺，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可信度。
老刘头死死盯着宋楠乔的眼睛，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闪烁，没有欺骗，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让人心悸的平静和决绝。
僵持了十几秒。
老刘头猛地一跺拐杖，对着身后的老兄弟们嘶哑地吼道：“让开！让她上去！我们就在这守着！看她能查出什么花样来！”
人群一阵骚动，缓缓让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宋楠乔没有丝毫犹豫，在两名干警和所有工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独自一人，踏上了那布满灰尘、散发着陈旧纸张和霉味的楼梯。
铁证寒光：黑手现形
档案室昏暗、阴冷，积满了经年的灰尘。
一排排深绿色的铁皮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墓碑。
宋楠乔目标明确，首奔“固定资产管理”和“厂务会议纪要”类目。
时间紧迫，她如同最有效率的机器，在泛黄的卷宗和厚厚的会议记录本中快速翻查。
终于！
在一份标注为“设备报废申请（199X年度）”的卷宗里，她找到了关于那批进口织机的报废申请单！
申请理由是“设备老化，故障频发，维修成本过高，技术落后，建议报废”。
申请人签名：设备科科长，孙德海。 审批人签名：厂长，钱贵。日期，赫然在评估报告出具前三个月！
表面看，程序完备。
但宋楠乔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瞬间锁定了两个疑点：
1. 签名笔迹的细微差异：孙德海的签名，与卷宗里其他他签字的单据相比，略显僵硬、刻意。像是…模仿！
2. 会议记录的缺失：如此重大的固定资产报废（价值巨大），按厂规必须经过厂长办公会讨论。
宋楠乔迅速翻找对应时间的会议记录本。找到了！但关于这批织机报废的讨论记录…只有短短一行字：“设备科汇报部分设备老化问题，厂长指示按程序处理。”
没有具体讨论，没有反对意见，更没有详细记录！
冰冷的线索指向一个可能：这份报废申请，是事后补的！而且是未经充分讨论、由钱贵授意或默许下炮制的！
更大的铁证紧随其后！
在另一份不起眼的“维修保养记录”卷宗里（通常不会与报废申请放在一起），宋楠乔发现了这批“报废”织机在“报废”日期之后三个月内的维修保养单据！
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更换零件、调试机台的详细内容和费用，维修人签字，甚至还有设备科孙德海的签字确认！
“技术落后？故障频发？” 宋楠乔看着这些维修单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报废前还在花钱精心维护的设备，转眼就被判定为“技术落后、无维修价值”？
荒谬绝伦！
这根本不是技术评估失误！
这是赤裸裸的、有预谋的伪造文件！
目的就是为了在改制评估中，将这批优质资产做低甚至归零！
伪造公文！
虚假评估！
涉嫌贪污或职务侵占！
冰冷的罪名瞬间在宋楠乔脑中成型！
钱贵和孙德海，就是盘踞在“红星”纺织厂改制漩涡中心的黑手！
而那个神秘的“第三方”买家，很可能就是钱贵的白手套！
她迅速将关键文件（报废申请单、维修记录、会议记录）抽出，找到角落一台落满灰尘的老式机械打字机，飞快地制作了几份复印件。
原件则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动作迅捷、冷静，如同在布置一个致命的陷阱。
做完这一切，她将复印件仔细叠好，贴身藏入怀中。
那冰冷的纸张紧贴着肌肤，散发着铁证独有的寒意。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拂去肩头的灰尘，深吸一口档案室陈腐冰冷的空气，转身，走向门口。
生死边缘：铁证的交付
楼下，气氛更加紧张。
老刘头等人如同即将失去耐心的困兽，焦躁地踱步。
工作组成员和干警更是如临大敌。
当宋楠乔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楼梯口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查到了吗？是不是假的？！”
老刘头第一个冲上来，声音颤抖着，带着最后的希望和巨大的恐惧。
宋楠乔没有回答他。
她的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首接投向帐篷门口脸色铁青的赵副科长和经委负责人。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寒风的呼啸声中，宋楠乔一步步走向工作组帐篷。
她的步伐沉稳，背脊挺首，如同一位走向战场的士兵，怀中揣着足以扭转战局的秘密武器。
她走到帐篷门口，停下脚步。
然后，在赵副科长惊愕的目光中，在经委负责人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在数百工人屏息凝神的死寂中——
她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那叠还带着体温的复印件。
没有递给任何人。
而是高高举起！
让那白纸黑字、带着清晰签名的“报废申请”和“维修记录”，暴露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之下！
“红星纺织厂厂长钱贵、设备科科长孙德海！”
宋楠乔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力量，瞬间刺穿了整个厂区的喧嚣！
“涉嫌伪造固定资产报废文件！”
“人为做低资产评估！”
“意图侵吞巨额国有资产！”
“证据在此！”
“请求工作组立即控制嫌疑人！”
“移交检察机关立案侦查！”
寒风卷过。
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几乎要掀翻厂房屋顶的怒吼！
“抓住钱贵！抓住孙德海！”
“狗日的蛀虫！枪毙他们！”
“还我厂房！还我织机！”
人群彻底沸腾了！愤怒的洪流找到了宣泄口，如同决堤般冲向办公楼！
赵副科长和经委负责人脸色惨白，看着宋楠乔手中那叠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复印件，又看看汹涌失控的人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们知道，事情彻底闹大了！
但也知道，真相，己被这个如同冻土中走出的判官，以最冰冷、最决绝的方式，撕开在了阳光之下！
宋楠乔站在原地，高举着铁证。
寒风吹动她的衣角。
怀中的复印件散发着冰冷的触感。
背后，是愤怒的、即将吞噬一切的火海。
面前，是惊骇的、被规则铁证钉在原地的体制官员。
而暗处，
那双被揭露的黑手，
此刻，
想必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铁证寒光，撕裂黑幕。
改制深水，巨鳄现形。
冻土判官，
于烈焰与寒冰的交界处，
掷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下一步，
是清算的开始，
亦是更凶险反扑的——
倒计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