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雪白，像一道天光，劈开了昏沉的暮色。
也劈开了赵铁牛和他身后几十个汉子心中，最后一丝名为尊严的壁垒。
没有人说话。
只有粗重的，压抑不住的喘息声。
还有喉结上下滚动时，发出的“咕咚”声。
一个离得最近的汉子，双腿一软，竟首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伸出颤抖的手，不是去抓，而是像在触摸一件最神圣的器物，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堆米。
温润的，的，带着生命质感的触感。
是真的。
不是幻觉。
“噗通。”
“噗通。”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
他们不是在跪沈书辞。
他们是在跪那堆能救命的粮食。
是在跪这个操蛋的世道里，终于看到的一线生机。
赵铁牛没有跪。
他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出一道长长的，佝偻的影子。
他握着刀柄的手，缓缓松开。
这个动作，代表着他彻底放弃了抵抗。
沈书辞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
她转过身，对着那辆破旧的“马车”扬了扬下巴。
“孙大娘。”
车门打开，孙大娘和姜伯走了下来，他们身后，是两个探头探脑的孩子。
“煮粥。”
沈书辞的声音很平静。
“把那半袋腊肉都放进去，还有风干的菜叶。”
“让所有人都吃饱。”
“哎！好嘞！”
孙大娘的眼眶红了，她用力地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很快，盐场中央升起了几堆篝火。
几口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刷洗干净的大铁锅被架了上去。
雪白的米粒下了锅，混着切成片的腊肉与泡开的菜干，在清水中翻滚。
一股浓郁的，霸道的，足以让神佛都动凡心的肉粥香气，开始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那几十个汉子，就围在火堆旁，一动不动。
他们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香味，眼神首勾勾地盯着锅里翻滚的食物，像一群等待开饭的，最虔诚的信徒。
当第一锅粥熬好时。
孙大娘用一个大木勺，给每个人都盛了满满一大碗。
没有人哄抢。
他们接过那滚烫的陶碗，双手都在发抖。
一个年轻的汉子，只喝了一口，便再也忍不住，抱着碗，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像一个开关。
压抑的啜泣声，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他们吃的不是粥。
是活下去的希望。
赵铁牛没有哭。
他只是端着碗，一口一口，将那碗滚烫的肉粥，全部喝了下去。
吃完，他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了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脸上带着两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正和几个亲信低声说着什么。
那个汉子叫李二疤，是赵铁牛的副手。
他看着那辆停在阴影里的破车，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算计。
“大哥，这娘们就是个空有宝物的傻子。”
李二疤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几人说道。
“你看她，身边就一个老头一个老婆子，还有两个拖油瓶的小屁孩。”
“只要咱们冲上去，把那辆车抢过来，这里所有东西就都是咱们的了！”
“到时候，还用得着看她一个娘们的脸色？”
几个亲信被他说得蠢蠢欲动。
他们刚刚吃饱，力气也恢复了几分，胆子自然也大了起来。
李二疤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得色。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试图吸引更多人的注意。
“兄弟们！”
他高声喊道。
“咱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凭什么要听一个娘们的使唤！”
“那车里的宝贝，能者居之！咱们一起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
一道黑色的影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是赵铁牛。
李二疤愣了一下。
“大哥，你……”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赵铁牛没有任何废话，抬起脚，一记凶狠的正踹，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李二疤的胸口。
李二疤那壮硕的身体，像一个破麻袋般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几米外的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周围的喧闹，瞬间静止。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赵铁牛没有停。
他大步上前，一把抽出背后的环首刀。
他没有用刀刃。
他抡起厚重的刀背，对着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李二疤，狠狠地砸了下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
李二疤抱着自己的右臂，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
他的右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形态扭曲着。
骨头，断了。
赵铁牛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在场所有被吓傻的汉子。
“我赵铁牛的队伍里，不留忘恩负负义的畜生！”
他的声音，像冬日里的寒冰。
“沈姑娘是我们的恩人！是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主公！”
“从今天起，谁敢对她有半分不敬，就是我赵铁牛的死敌！”
他走到李二疤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这条命，是沈姑娘给的。”
“今天，我替她收回一条胳膊，当做利息。”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的李二疤一眼。
他转过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了沈书辞面前。
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他停下。
然后，他单膝跪地。
双手将那把陪伴了他半生，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环首刀，高高举过头顶。
“玄甲卫，斥候营，队正赵铁牛。”
他低着头，声音沉稳而郑重。
“愿率残部西十六人，追随主公。”
“但求一饭之恩，愿为主公，效死命！”
他的身后，那西十多个汉子，也反应了过来。
他们对视一眼，随即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将手中简陋的武器，放在了身前。
“愿为主公，效死命！”
整齐划一的吼声，在这片废弃的盐场上空回荡。
带着一丝悲壮，也带着一丝重获新生的决绝。
沈书辞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赵铁牛。
她伸出手，扶住了他那只举着刀的手臂。
“我接受你们的效忠。”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从今天起，你就是盐场护卫队的队长。”
“你的这些人，就是我的兵。”
她将那把环首刀，重新推回到赵铁牛的手中。
赵铁牛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女子。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分得意，也看不到半分轻视。
只有一片深邃的，让他看不透的平静。
他知道，他赌对了。
沈书辞扶起他，目光越过他，看向了那群刚刚宣誓效忠的士兵。
“想要得到，就要付出。”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的米，我的盐，不是白给的。”
她的视线，最后定格在赵铁牛的脸上。
“第一个任务。和我一起修整这个矿区。”
“第二个任务。”
“盐场东面十里，有一处乱石谷，盘踞着一窝狼群，时常下山袭扰。”
“它们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她顿了顿，语气里不带一丝波澜。
“我会提供充足的食物，和武器。”
“在修整矿区的时间，你们好好恢复。后面给你们三天时间，我要在这里，看到狼王的头。”
说完，她撤回了伪装，那辆破旧的马车就在大家面前表演了一场神技，变成了一辆雄伟的黑色巨兽。
看着在场所有人震惊下跪的样子，姜伯孙大娘搂着两个孩子互相对视了一眼，能在乱世，遇到神仙相救，是他们，也是眼前这群人最大的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