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萧绝的“旧疾”
卷宗库房里那惊心动魄的“云”字与狰狞兽爪印记，如同最阴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苏九的识海深处。那尘封的残页，那跨越王朝更迭的隐秘毒藤，让她每一次踏入那间充满尘土气息的库房，都如同行走在布满毒蛇的荆棘丛中。她更加谨慎，如同最精密的傀儡，只在“药材库房修缮记录”的框架内谨慎活动，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封冻在冰层之下。然而，那残页带来的寒意，却比深秋的萧瑟更甚，丝丝缕缕，浸入骨髓。
一场连绵的秋雨，不期而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王府上空，冰冷的雨丝斜织成网，敲打着琉璃瓦，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寒，渗入王府的每一个角落，也渗入那盘踞在人体深处的、名为“九幽寒魄”的阴毒。
揽月轩内，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自内而外透出的森森寒意。厚重的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却隔绝不了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萧绝躺在宽大的紫檀木榻上，玄色寝衣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强健却微微痉挛的躯体上。他紧闭着眼，脸色呈现出一种死气的青白，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额角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嘶鸣。那盘踞在经脉肺腑深处的寒毒，被这湿冷的天气彻底引动，如同万年玄冰炸裂，释放出足以冻结灵魂的酷寒与剧痛！
苏九跪在榻前，指尖冰凉，动作却稳如磐石。她己施完一轮金针，细如牛毛的银针深深刺入萧绝周身几处要穴，针尾兀自轻轻颤动着。旁边矮几上，一碗刚刚煎好的、冒着腾腾热气的墨色汤药散发着浓郁的辛辣苦涩气息。她端起药碗，用玉匙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凑近萧绝紧抿的唇边。
“王爷，用药。”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医者的冷静。
萧绝似乎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混沌状态。高热与寒毒在他体内激烈交锋，将他强大的意志力撕扯得支离破碎。他牙关紧咬，对递到唇边的药汁毫无反应，身体在无意识的痉挛中微微颤抖。
苏九眉心微蹙，正要再唤。忽然——
一只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大手，猛地从锦被下伸出，带着惊人的力道，死死攥住了她端着药碗的手腕！
“呃啊——！”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萧绝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苏九猝不及防，手腕剧痛，药碗险些脱手！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感觉那只手如同铁钳，箍得她骨头都快要碎裂！滚烫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几乎要将她灼伤！
“王爷！松手！用药！”她强忍剧痛，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然而，萧绝仿佛陷入了一个极其遥远、极其痛苦的梦魇之中。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青白的面容因剧痛而扭曲，额头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他死死攥着苏九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在无边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苏九准备强行运力挣脱时——
萧绝紧抿的唇瓣翕动了几下，发出一串极其微弱、破碎不堪、如同梦呓般的音节：
“…灼…灼儿…”
声音嘶哑模糊，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苏九的头顶！
灼儿？！
那是她早己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唯有至亲才会呼唤的…乳名！
苏九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彻底冻结！她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窒息！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覆灭了她家族、踏着她族人尸骨登上权力巅峰的男人！这个身中云氏秘毒、被云氏视为“悖逆重犯”的男人！他怎么会知道她云氏皇族血脉最隐秘的乳名？！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忘记了手腕的剧痛，忘记了呼吸，只是僵硬地、如同看一个怪物般，死死盯着榻上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萧绝的呓语并未停止，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别…别怕…”
“…玉佩…”
“…收…收好…”
“…千万…别…离身…”
玉佩！收好！别离身！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九的灵魂深处！碧血凤凰佩！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她的乳名，更知道那枚玉佩！他甚至…在意识模糊的痛苦深渊中，本能地让她…收好玉佩？！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灭族的仇人？还是…记忆中早己模糊的、某个被血与火彻底扭曲的…故人？！
混乱！巨大的混乱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苏九的理智！过往的认知在瞬间被击得粉碎！仇恨的根基在疯狂动摇！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重构！
手腕上那滚烫的钳制力道，仿佛成了连接她与这个恐怖谜团的唯一纽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萧绝掌心灼人的高热下，那无法抑制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颤抖。那是“九幽寒魄”在肆虐，是他在承受着云氏皇室赐予的、蚀骨焚心的痛苦！
“…母亲…药…”又是一声模糊到几乎听不清的呓语，带着孩童般的脆弱与无助，从萧绝唇边溢出，随即被更剧烈的痉挛和闷哼吞没。
母亲？药？！
苏九猛地回过神！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垮了她所有的震惊与混乱。医者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
不能让他死！至少…现在不能！
她眼中所有的惊骇、混乱、仇恨，在瞬间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绝。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另一只手中的药碗凑到萧绝唇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王爷！张嘴！用药！”
或许是那汤药浓烈的辛辣气息刺激，或许是苏九声音中的决绝穿透了梦魇，萧绝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
苏九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将一勺滚烫的药汁灌入他口中！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让萧绝的身体弓起，攥着苏九手腕的力道也骤然松懈。
苏九趁机迅速抽回手，手腕上己是青紫一片，剧痛钻心。她却顾不得许多，立刻又舀起一勺药汁，继续灌下。动作快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搏命的狠厉。
一碗滚烫的汤药，在挣扎与呛咳中，终于被强行灌了下去。
萧绝的痉挛似乎缓和了些许，但高热依旧，意识依旧昏沉。他不再呓语，只是发出痛苦而沉重的喘息。
苏九迅速取过湿冷的布巾，覆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她重新检查他身上的金针，指尖冰凉，动作却稳如泰山。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是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寒潭。
她跪坐在榻前，如同凝固的雕像。窗外，冷雨敲窗，声声入耳，如同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心防之上。
“灼儿”…
“玉佩”…
“收好”…
这三个词，如同三把淬毒的钥匙，粗暴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最隐秘、也最痛苦的闸门，更将她拖入了一个比“九幽寒魄”更加冰冷、更加扑朔迷离的绝望深渊。
萧绝…你究竟是谁？
那枚碧血凤凰佩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一段被血与泪彻底淹没的…惨烈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