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缕晨光下的试探
药库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摇曳的灯火早己油尽灯枯,只余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在灯芯上苟延残喘,挣扎着吐出最后几缕扭曲的青烟,很快便被无边的沉寂吞噬。空气里沉淀了一夜的死亡气息——浓重的血腥、诡异的药糊腥甜、还有汗水与绝望混杂的酸腐——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味道。
苏九蜷缩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药柜。她将自己缩得很小,双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臂弯里。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巴和紧闭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弃在角落的、失去生气的玩偶。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沉睡的姿态下,是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警觉。她所有的感官都如同最精密的蛛网,无声地张开,捕捉着步辇上那具躯壳发出的任何一丝微弱的生命信号。每一次萧绝那艰难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响起,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煎熬。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恨意、疑虑、被颠覆的恐惧、以及一丝荒谬的“需要”,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黑暗的掩护下,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碧血凤凰佩的冰冷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耳后朱砂痣的位置被他染血指尖触碰过的感觉,如同烙印般灼热。深井…母妃留下的…亲生父亲…这些破碎的词语如同魔咒,在她死寂的心湖中反复回荡,激起绝望的漩涡。
她必须让他活着!在榨干他所有秘密之前!
然而,昨夜那碗加了“苦藤粉”的参汤引发的剧烈痛苦,以及雷厉那几乎要将她撕碎的暴怒眼神,依旧让她心有余悸。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舞蹈,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子时,或许是丑末寅初,药库那扇唯一的高窗,原本被浓重黑暗笼罩的窗纸,边缘处悄然渗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介乎于灰与蓝之间的光晕。
天,快亮了。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寂静的时刻——
步辇上,那具如同沉入深海的躯壳,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痛苦的抽搐,也不是无意识的痉挛,而是一种…仿佛从最沉重的梦魇深处挣扎着浮上水面的、极其艰难的苏醒。
苏九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伪装的疲惫和沉睡姿态瞬间瓦解!她猛地抬起头,凌乱发丝下,一双深幽如寒潭的眼睛在昏暗中骤然亮起,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审视,死死盯向步辇!
萧绝的睫毛,如同被惊动的蝶翼,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那紧闭了漫长一夜的眼睑,极其缓慢地、带着千钧重负般,掀开了一条缝隙。
药库里依旧昏暗,但那从高窗渗入的、微弱的黎明曦光,恰好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初时混沌、迷茫,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古镜。但仅仅是一瞬间,那层混沌便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所取代,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炼出炉的剑锋!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刚刚从死亡深渊挣脱出来的疲惫和冰冷,极其缓慢地扫过药库内压抑的空间。掠过门口守卫模糊的轮廓,掠过地上打翻药碗留下的深色污渍,掠过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最后,精准地、无声地,定格在了角落里的苏九身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穿透了昏暗,穿透了苏九刻意维持的惊惶伪装,首刺灵魂深处!
苏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她几乎是本能地垂下眼帘,避开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瑟缩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粗布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迅速堆砌起巨大的惊愕、如释重负的狂喜和一丝被惊吓到的茫然——一个彻夜守候、终于盼到伤者苏醒的医士该有的反应。
“王…王爷?!您…您醒了?!”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惊喜,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为“久坐麻木”而踉跄了一下,才扶着药柜勉强站稳,急切地向前挪了两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停在距离步辇三步开外的地方,微微躬身,眼中迅速蓄满了“激动”的泪水。
萧绝没有回应她的“惊喜”。他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极其沙哑、破碎的气音。他尝试着转动了一下头颅,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眉头痛苦地蹙紧,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撕裂般的痛楚。那双幽深锐利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苏九的脸,仿佛在无声地审视、评估着眼前这个看似卑微惶恐的年轻医士。
药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萧绝艰难而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苏九那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门外守卫似乎也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投在门纸上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苏九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她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伪装如同脆弱的薄冰,随时可能碎裂。
终于,萧绝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翕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却异常清晰:
“…本王…睡了…多久?”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苏九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他在测试她的记忆,测试她叙述的时间线是否与他濒死时的感知吻合!更是在测试她的反应!
苏九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依旧是那副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担忧。她连忙低下头,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后怕:“回…回王爷…从昨夜子时雷将军送您入药库…到此刻…己…己近六个时辰了…”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王爷您…您伤得太重…毒入肺腑…小人…小人几乎以为…以为…” 她适时地停住,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恐惧和庆幸,却表达得淋漓尽致。
六个时辰…子时…
萧绝那幽深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他胸口的起伏似乎因为这简单的问答而更加艰难,喘息声粗重了几分。
他没有再问。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地从苏九的脸上移开,扫过她沾着药渍的粗布衣袖,扫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最后,竟然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定格在了苏九垂在身侧的、那只被宽大袖口半掩着的手腕上!
苏九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的手腕!昨夜被他如同铁钳般狠狠攫住、几乎捏碎骨头的左手手腕!此刻正包裹着一圈厚厚的、被她自己匆忙包扎过的白色纱布!虽然被衣袖遮掩了大半,但那突兀的白色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见!
萧绝的目光,在那圈白色的纱布上停留了一瞬。
仅仅只是一瞬!
但那目光中蕴含的意味,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苏九的心脏!那不是疑问,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冰冷彻骨的、洞悉一切的确认!他记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夜濒死之际发生的一切!记得他如何捏住她的手腕,记得他如何吐出那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质问!记得他指尖触碰过她耳后那点致命的朱砂痣!
昨夜,不是幻觉!不是濒死的呓语!是真实发生的、足以致命的交锋!
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苏九的西肢百骸!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萧绝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清醒的力气。他紧蹙的眉头猛地一松,那双锐利得令人心悸的幽暗眼眸,如同耗尽了灯油的烛火,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涣散。眼皮如同沉重的铁闸,无力地、缓缓地合拢,将他重新拉回无边的黑暗深渊。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只剩下胸膛依旧艰难而微弱的起伏。
药库里,再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九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萧绝最后那道定格在她手腕上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那目光无声地宣告:他记得一切!他知道她的身份!他知道她耳后的秘密!他甚至可能…知道更多!
冷汗,如同冰冷的蛇,顺着她的脊椎缓缓爬下,浸透了内衫。
第一缕真正的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高窗上厚厚的窗纸,如同吝啬的金粉,吝啬地洒在药库冰冷的地面上,也照亮了苏九那张褪尽所有血色、只剩下惊骇与彻骨寒意的脸。
天,亮了。
而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