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桢踏出柴房。
夜色更沉。
柳如烟压抑的啜泣被木门阻隔。
怀中那包粉末似有生命。
隔衣料散出幽微寒意，沉甸甸坠着。
金属矿物颗粒……西南边陲或海外。
这绝非寻常毒物，亦非一般匪类所能染指。
他回到城南驿馆，一灯如豆。
顾维桢在桌案摊开油纸包。
他再次审视黑褐色粉末。
烛光下，几不可见的金属颗粒，随手指捻动折射星芒。
他凑近粉末，屏息细嗅。
霉味、廉价脂粉味之下，一股“福寿膏”特有甜香。
甜香中确夹杂其他。
极淡，却执拗钻入鼻腔。
柳如烟曾提，那些人所用“香料”更纯。
夜半飘散浓郁异香。
残渣中气味，或是“异香”稀释后的劣质余韵。
顾维桢闭目，全副心神凝聚鼻端。
不止一种香气。
数种极细微香气纠缠不清。
一种带隐约腐甜，非花香，倒似罕见菌植腐败余息。
另一种有淡淡咸腥，若有若无。
这些气味，非大清本土常见香料能解释。
它们来自不同风土，被人为强行糅合。
这“福寿膏”，非首接从源头流出。
它极可能经过隐秘“中转之地”再加工。
掺杂、提炼、伪装，每一步都透着精心算计。
《草木辨毒经》或许能查到蛛丝马迹。
但此刻，顾维桢需要鲜活经验，首接判断。
京郊清风观，有一老道士。
姓孙，人称“百草翁”。
曾是太医院供奉，脾气古怪。
因首言触怒上峰，挂冠而去。
隐于道观，专研歧黄之术与天下奇花异草。
半生心血皆在搜罗天下草药，见识远超宫中太医。
顾维桢决定明日拜访。
此案牵连甚广，非一人之力可速决。
他需借重外力。
次日，晨曦微露。
顾维桢换常服。
他包些黄芪、当归作见面礼。
孙道长不喜空手，却厌恶重礼，寻常药材反合他脾性。
顾维桢未带随从，独自策马前往清风观。
山路崎岖。
清风观掩映林木深处，青石台阶生苔藓。
还未到观门口，一阵药香飘来。
孙道长须发皆白，身着宽大道袍。
他蹲丹炉前，小心翼翼用蒲扇扇火。
顾维桢走来。
孙道长抬眼，鼻腔发出一声轻哼。
“稀客。顾大人今日怎上我这穷山沟？”
“莫不是又有疑难杂症，或是……奇毒怪草？”
他手中蒲扇不停。
顾维桢将药材包袱放石桌。
“确为一奇物，请道长品鉴。”
他取出油纸包，双手递出。
孙道长放下蒲扇，拍拍手上灰。
他接过油纸包。
孙道长隔纸凑鼻尖嗅。
他轻咦一声。
孙道长慢条斯理打开油纸。
他捻起少许粉末，置于鼻下细闻。
又用指甲刮下一点，凑眼前审视。
“驳杂不堪，乌七八糟。”
孙道长眉峰紧锁。
顾维桢问：“道长可识得其中成分？”
孙道长不答。
他将粉末置于青石板上。
又从袖中摸出小巧铜制水盂。
倾倒几滴清水在粉末旁。
粉末遇水，立刻泛起微弱的青光，稍纵即逝。
孙道长观察粉末遇水变化：颜色、气味、溶解速度。
半晌，孙道长开口。
“主料霸道，似传闻中‘阿芙蓉’。”
“炮制手法粗劣，火候过了，却似乎有意为之，让药性更烈。”
“里面，还混了不少腌臜东西。”
他指尖沾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撮粉末。
他指着其中一点。
“这股甜香，有些意思。”
“老道有印象，像是西洋商人夹带私货来的一种‘迷迭’类香料。”
“极浓烈，少量能提神醒脑，用多了，便扰乱心智，使人亢奋易怒。”
“还有这个……”
孙道长指甲尖挑起一粒微不可见颗粒。
他舌尖极轻微一触。
孙道长猛地“呸”一声吐掉。
他取过顾维桢水囊，猛灌几口清水漱口。
孙道长面露嫌恶。
“咸涩，带一丝腐朽之气。”
他咂摸着嘴。
“老道数十年前在海州府，见过沿海渔民误食海中怪藻。”
“中毒后所吐之物，便带此类气息。”
“此物应与海洋有关。”
顾维桢心头一凛。
这与他先前推测不谋而合。
若源自海外，海路运输最为便捷隐秘。
“道长可曾见过类似异域植物？”顾维桢追问。
“能产生此等霸道效力，又带这些杂七杂八气味？”
孙道长捻着胡须摇头。
他忽似想起什么。
“完整植株不曾见过。”
“不过嘛……数年前，有个落魄西洋画师，饿晕观外。”
“老道看他可怜，救他一命。”
“那画师疯疯癫癫，病中胡言。”
“他提及一种‘梦幻之花’。”
“开在极西之地某个蛮荒小国。”
“花汁能解万般愁苦，亦能令人堕入无边美梦。”
“他当时比手画脚，描述那花颜色、形状，倒与古籍中记载‘罂粟’相似。”
“但他又坚称，那花香气独特，馥郁异常。”
“能飘香数里，引人迷醉，与寻常罂粟大不相同。”
“当时老道只当他胡吣，未曾深究。”
顾维桢向孙道长深揖一礼。
“多谢道长指点迷津。”
孙道长摆手。
他重新拿起蒲扇，目光落回那包粉末。
“此物害人不浅。”
“大人若要查，务必慎之。”
“背后之人，恐怕不简单。”
孙道长不再多言，专心对付丹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