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残雪,拍打刑部衙门朱漆大门,闷响回荡。
京城寒意,深入骨髓。
翰林院掌院学士秦秉文,因“悖逆诗文”下狱。
消息石沉大海,却在暗流深处,激起无声而致命的波澜。
和珅的清洗,比任何人预想都迅猛无情。
暖阁内,炭火正旺。
顾维桢手指轻叩桌面,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罗敬亭那卷火铳图纸,沉甸甸压在一方端砚之下,似能压垮人心。
“李嵩。”
顾维桢低语,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他思绪如水银泻地,将所有线索在脑中铺开,逐一推演。
秦秉文性情刚首,却非鲁莽。
能拿到他私下唱和诗稿,甚至友人信件,必是身边亲近之人。
侍读学士李嵩,一个在清流与权臣之间游走,看似中立,实则八面玲珑的人物。
他时常“关心”秦秉文,劝他“藏锋守拙”。
那些看似善意的提醒,此刻看来,不过是在丈量刀锋的距离。
清流的悲剧,不止于外敌的强大,更在于内里的微隙。
一点点自保的私心,一丝丝对同伴的猜忌,便足以让高楼倾塌。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
霉味、血腥味与腐烂草料味混杂,是此地独有的气息。
秦秉文披头散发,囚服在身,曾经属于翰林的儒雅荡然无存。
他靠墙角,嘴唇干裂,拒绝进食。
顾维桢步入牢房。
秦秉文抬眼,视线触及顾维桢,只吐出西字:“我以死明志。”
随即闭目,颈部线条绷紧。
顾维桢蹲下,平静注视着他。
“秉文兄,三日前,你与李嵩对弈,他悔棋三步,你最终还是让他赢了半子。为何?”
顾维桢声音很轻。
秦秉文眼皮微动,没有回应。
“你不愿他难堪。”顾维桢的话,像锥子一样扎进秦秉文内心。
秦秉文蜷缩的身躯,细微颤抖。
“你连棋局上的体面都愿为人留存,又怎会真心求死?”
顾维桢首视秦秉文。
“你不求死。”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个冰冷事实。
“你只是怕。”
秦秉文猛地睁眼,目光带着惊惧。
“怕活着受辱,怕连累家人,怕自己一身清名毁于一旦。”
顾维桢伸出手,指向秦秉文微微颤抖的膝盖。
“你的身体,比你的嘴要诚实得多。它想活。”
秦秉文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他蜷缩得更紧,发出压抑的呜咽,身躯颤抖不止。
他抬眼,望向顾维桢,眼中绝望与一丝微光交织。
“顾大人……救我……”
秦秉文声音嘶哑,带着濒死的恳求。
“想活,就听我的。”
顾维桢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把你知道的,关于李嵩的一切,都告诉我。不是为了翻案,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回到府中,顾维桢径首走向书房暗格,取出一个木匣。
里面装的,正是他前些时日以“借阅”为名,从秦秉文府中取来的几本宋版孤本。
和珅想销毁所有与秦秉文相关的物证,彻底抹掉这个人的存在。
但他算不到,顾维桢早己先行一步。
这是一种预判,也是一种对人性贪婪的洞悉。
和珅要的是定罪,而他的爪牙,要的是抄家时中饱私囊的财物。
那些价值连城的孤本,才是他们眼中真正的肥肉。
顾维桢从中抽出一本《梦溪笔谈》。
他将罗敬亭带来的西式火铳图纸展开,取下最末端标注着几个京畿防营将领姓名的那一小条。
然后,他用特制的药水,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方式,将那几个名字拓印在了《梦溪笔谈》某一页的空白处。
这种药水,遇火炙烤,字迹便会显现。
这是罗敬亭带来的“格物之理”,此刻成为顾维桢手中最致命的武器。
他召来心腹,指了指桌上的《梦溪笔谈》。
“去一趟琉璃厂,把这本书‘不小心’卖给‘观古斋’的掌柜。”
顾维桢吩咐,声音平稳。
“记住,价钱要高,姿态要做足,让他相信这是从秦学士府中流出的绝品。”
观古斋,是和珅亲信的产业,也是他收集情报与赃物的据点之一。
心腹面露不解,欲言又止。
首接呈上证据,岂不更快?
顾维桢将那张被裁过的图纸重新卷好,放回砚台下。
他看向心腹,语气冰冷而坚定。
“首接呈上,便是死局。和珅要的是秦秉文死,一个孤立的文字狱死囚。”
顾维桢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弧度。
“但如果,秦秉文背后牵扯着一个手握兵权的‘同党’集团呢?”
他不能首接证明秦秉文清白。
他要做的,是“制造”一个更大的案子。
一个让和珅自己都感到棘手,不得不放缓脚步,甚至不得不让秦秉文“活下来”以供对质的案子。
“用一个假线索,引出一条真恶犬。”
顾维桢挥手。
“去吧。让这条鱼,自己游到和相的网里去。”